那女子脸上便有了几分轻蔑鄙薄之色,一字一句的对他说道:「冯公子,你既然不是真心待他,又何必非要留在他身旁?你把他当了什么?」
他听了这话,耳边轰然一声,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只觉得半身冰冷,半身火热,仿佛有人敲开他的头颅,硬生生的灌了一盆雪水下来,又仿佛有人在他脚底塞了个火盆,烫得他不能立足了。不知不觉中,就出了一身的汗。
那女子见他这样,也不再多言,就款款的行了个礼,把那梅花小镜给了他,说:「这是你那书僮离世的胞姊之物。寻了这个来给你,我们家三哥也算对得住你了。」
说罢,那女子就要离去。
他慌了手脚,忙道:「等等!」
那女子回过了头来,他就讪讪的说道:「还有一件事要请教姑娘。我要请了和尚来做法事,这法事若做了起来……会伤着阿衍么?」
他想问的其实是,会不会伤到曾如春?可话到了嘴边,不知道怎么就变了。
那女子就说:「那倒不会,只是做做法事,或许能散一散这园子里的怨气吧。」
语毕,就要离去,他越发的慌乱了,就又脱口喊道:「等等!」
那女子又回过了头来,抬起了一双美目,似笑非笑地望住了他。
「他……他好不好?」他问了出来,又觉得万分的尴尬。
那女子却不问他口里的那个「他」是谁,只是轻声的说道:「冯公子,既已别过,又何必再问。」
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就说:「好……我、我也要走了,你教他也多……多保重。」
那女子瞧住了他,叹了口气,就转身离去了。
那门咿呀一声,合上了。
他颓然无力的坐在了那里,双拳捏紧,又悲又喜,想着,是了,原来如此,可笑自己竟然瞧不出。
曾如春是怪他没有真心呵。
那曾如春之前来见他,不过是想谋害了他,为自己和那外甥寻一条出路罢了,却没想到后来会和他那样欢好。
那时曾如春还是存了要害他的心,所以即便知道他没些真心,不过是贪图自己的身子,却也忍了下来。
可事到临头了,曾如春却舍不得要他的命,还是放了他出来,可他却险些化了曾如春。
如今既然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那人也没了什么牵挂,便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原本脾气就大,虽然一早就知道他是半点真心也无,可见他身上沾了些脂粉味却还是气成了那样。如今见他不过是还想着像以前那样和他夜夜欢好罢了,自然就灰了心,宁死也不愿和他那样不明不白、委曲求全了。
可他竟然到了这一刻才想明白了这一层,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可叹,又心痛。
他整个人呆坐在那里,望着烛火出了半天的神。
明桥因为他白日里吃得少,夜里送了消夜过来,见他发呆,就大着胆子叫他道:「少爷!」
他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问说:「怎么?」
明桥就小声的嘟囔着:「少爷您怎么了,做出那副样子来,就跟那些小丫头想情郎似的。」
他脸色大变,就怒声喝道:「你胡说什么!」
第十章
明桥被他叱责,也是吃了一惊,吐了吐舌头,就说:「少爷千万别动怒,我胡说呢。」
他忍了忍,只觉得恼怒了起来,就把手里的书摔在了桌上,长长的呼了口气。
明桥就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在一旁侍候着,想着少爷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
他半晌没出说话,双眼直直的望着前方,眼底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明桥瞧着有点怕,刚想开口,就听少爷突然问他说:「你刚才说我……怎么了?」
明桥垂着头,做了个鬼脸,转了转眼珠,这才说:「我是说……说少爷您那郁郁寡欢的样子,倒好像是……少了个红颜知己来陪似的。」
他嗤笑了一声,就说:「你倒是说说,什么叫作红颜知己?」
明桥一听他没了怒意,就清了清嗓子,眉飞色舞的说着:「就是知情知意的美人。」
他听着那「知情知意」四个字,便觉好笑,可还是板起了脸来,说道:「怎么,那知情知意的,难道不是你么?难道你是说我在想你了?」
明桥险些被呛住,就慌忙的说道:「那是明桥胡乱猜的,当不得真,少爷心里想些什么,我哪儿能知道呢?」
他沉吟片刻,就「哼」了一声,说:「你跟了我这么久,连我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么?你再猜猜。」
明桥暗暗的呲了呲牙,就硬着头皮,胡乱的说着:「少爷是在想晚上的菜色么?还是想着账房上的事?要么就是想着咱们都要回去了,旧宅那里的人就要多出来了,只怕要送出去些。」
他板着脸瞥了明桥一眼,就又慢慢的说道:「明桥,你再猜猜看,倘若还是猜不出,就留在这里与我守园子吧。」
明桥被他逼得没了法子,索性豁了出去,就说:「少爷,您心里有事,是在难受着呢。」
他怔了一下,想要说话,却又只觉得词穷,脸上的神情就更加不快,沉声说道:「你懂什么?」
明桥撇撇嘴,不怕死的说道:「少爷,明桥是什么都不懂,可伺候了您这么些年,您么,明桥还是懂得的。」
这话惹得他越发的恼了,就说:「放肆得很!」
明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仰起头来,朝他嘿嘿一笑,也不再多说。
他闷闷不乐的「哼」了一声,也不教明桥起来,只说:「要回去了,你高兴么?」
明桥笑得更是连嘴都合不拢了,就说:「怎么不高兴?外面千好万好,哪里有家里好的半分好处。」
他垂下了眼,看着明桥笑得那么开心,就淡淡的说道:「是么?那里又不是你的家。」
明桥怔了怔,不明白少爷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站起了身来,喃喃的说:「那倒是我的家,可我怎么就不觉得高兴呢,我怎么……」
怎么就不想走呢?
明桥瞧了他半天的脸色,突然说:「少爷,您是舍不得么?」
舍不得么?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舍不得什么?这园子么?这……书房?还是那莲池?
还是……那曾如春?
他颓然无力的坐了下去,挥了挥手,叫明桥下去了。
明桥瞧着他,欲言又止,他就说:「你先下去吧,我静一静。」
他在那书房里坐了许久,也不叫人掌灯,只在那夜色里静静的坐着。他也不叫明桥进来,就慢慢的翻着他的旧物,被他摸出了那枚金花扣,握在掌心,便失了神。
那一日他把那金花扣其中之一扣在了曾如春的身上,后来曾如春却怎样都不肯还他,他就只好把剩下的那一枚收了起来。却不想如今临要走了,却被他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