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雨亭恨恨说着,捏紧拳头摇头晃脑,似是憋着股闷气。
这一劫,他们全体不知要罚多少俸禄,季鹰也不知要受多少责骂。要是一开始就没找到九公主,那倒也还好,可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把人找着又弄丢了。
这下,陛下该气得直冒烟了。
袁小棠想起段云在侧的这两日,他的确未见九公主身影,问起那人也只一句,“阿九回了她该回的地方去”。他摸着下巴暗暗思索,九公主想来定是段云送走的,被冥火僧劫走一事……看段云之前的神情,应是还不知情。
也不知听到自己亲手送走的人被同道不由分说再次劫走,段云会是什么反应。
袁小棠摇摇脑袋,收起了心神,“然后呢?”
“然后不就是遇上了你小子?”方雨亭说起这个就来气,不住念叨着,“你还真是不要命啊,居然跟铁浮屠硬碰硬?!袁小棠,你是不是嫌活太长了,当初在司里你也是见识过它们威力的,连轻功再好的白衣段云都不一定能躲过,你觉得你的功夫跟他们比起来如何?”
“谁说他躲不过?”袁小棠忆起三盗闯皇宫那一晚,还真是刀锋相错火光纷飞,“那次季鹰在宫城里拿火枪堵他们,他不还是照样半点伤也没落下地把花道常救走了?!”
方雨亭挑眉审视着榻上那人,越看越觉袁小棠有什么瞒着她,抱臂转头轻声哼哼,“你还真是为他们说话。”
袁小棠顿时反应过来,喉头一噎面色赧然,“我……我这不是说实话嘛……”
少年不知世,仗剑笑恩仇。
曾经他们以为的恶不是真正的恶,曾经他们以为的善却大肆屠城,杀红了眼,沾满了血。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铁浮屠这名字,听着就像个笑话。
乐极生悲,泰极而否。
或许恶极,便可成为高高在上自行定义的善。
杀人犯法。
攻国却不犯法。
一手遮天遮的不仅是眼线,还有人心。
方雨亭低下了头去,两手手指缠于一处,细白青葱,像是那弯弯绕绕乱如麻的心思。
“不过……段大哥的确很好,跟那些人一点都不一样……那时候你跳入黄泉渡把我们吓得半死,要不是他及时赶到跳入河中把你救起,这会儿你早就被蚀成一滩烂水啦!”
原来抱着自己冲破鬼火幽冥的那人,是段云?
袁小棠怔了怔,随即思起什么,装作不在意地咳了咳,看起来有些紧张,“那、那千面狐后来去哪了?”
“你说那个狐狸啊……”方雨亭托着下巴尾音拖长,笑眯眯的似是在卖什么关子,“他后来跟一个人走了。”
“走了?”
“是啊,他本好像想下去救你,可被仆从给拖住,说什么不能再久待了,谷主叫他必须立刻回去换药,千面狐怒气冲天得刚想踹他,就被一手打晕扛回去了。”
难怪不见那人踪影。凭花道常的个x_ing,估计只要他乐意,天涯海角都会粘过来。
袁小棠垂下头低低笑了笑,如水莲花不胜凉风的清羞,带着隐藏至深的一刹温柔。
“走了也好。”他顿了顿,眉眼如春风抚过,“要我说呀,他那不着调的x_ing子,是该治治。”
袁小棠藏着掖着,剩下的话没有出口。
前人有唱词,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花道常若能平安,他定是欢喜的。
“只有长命,才能岁岁相见。”
只不过,这句话他不能说。
有时候啊,情爱也由命。
段云回来后,走至一旁木架拿起薄巾擦了擦手,十指修长如玉。他吩咐了方雨亭一些琐碎事项,方雨亭笑着应了,提起裙角就拔腿出门,屋内一时只剩段云袁小棠二人,相顾无言,静水流深。
“可好受了些?”
段云无视沉寂,缓缓走上前来摸了摸少年前额,衣角翻飞颇有魏晋风流,更别提那声音温润而细腻,如烟徐徐钻入耳中去。
袁小棠红着脸点头,“喝了药好多了。”
段云点点头,顺手替他拢过散乱的碎发,如春风漾过绿水新池,“这就好。药方我已经给方姑娘了,明日我就得走,她会照顾你。”
袁小棠霎时两眼睁大,把握分寸琢磨着问了句,“段公子……有事?”
段云低声一笑,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细嫩脸庞,眸如星曜,又暗沉似墨,“叫我段大哥就好。”
袁小棠与他对视,好半晌小鹿乱撞地低下头来,薄染飞红缬眼流光憋出了一句,“段、段大哥。”
段云的笑声清爽如高谷山风,从近在咫尺的胸膛震鼓而来,击溃了他面对这人本就不堪一击的心神。
“我可不叫段段大哥啊!”
段云打趣着,言行亲昵自然而温和有礼,丝毫没有昨夜云雨初歇的尴尬,一举一动都有高山景行的隽士之风。
仿佛每处细胞都叫嚣着不自然的,仿佛像个傻瓜一样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袁小棠。
少年紧张得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心情。
最后他安慰自己,段云救了他的命,他在意是自然的。
并无其他。
段云看着少年忽红忽白的面色,心头通透猜到些许,却未点破,只淡笑应道,“我确是有事……来了些消息,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可是……”袁小棠转了转眼珠子,能让段云这般在意的,估计也只有九公主的事了,“有了九公主的行踪?”
段云撑着下巴沉吟了半晌,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不露声色。
“阿九确实有了消息……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去药花谷一趟。”
“药花谷?你去那做什么?”
袁小棠疑惑着,这药花谷他倒是听见过几次,似乎娘的医术便是师从此门。但药花谷的谷主,医圣萧琼早在多年前逝世,此后江湖间便再没了药花谷的消息。
段云笑了笑,随意挑起的一眼如烁凌凌星光,清冽流辉,蛊惑心神。
“你真想知道?”
连刻意压低的声线,也在暮夜下不自知地带上了几分c-ui情意味。
袁小棠心头一跳,压住浑身泛软的酥麻之意,“你……你说。”
段云难得地沉默了半晌。
拍了拍袁小棠的脑袋,他说。
“金刀佛找到了。”
不语生死,言简意赅。
袁小棠未意识过来前面色茫然,而后竟是神情激动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死死揪着段云的衣角,眼眸明亮盛耀,如承载着一整个浮云白昼,斜晖荡悠悠。
“你说什么?我爹找到了?!在哪?药花谷?当真?!”
段云被他攥得一扯,不得已包住少年的手拍了拍,示意慢慢松开,“消息段某会去落实,倒是袁少侠如今行动不便……”他默了默,“还是好生安养,不必多虑。”
“这怎么行?!”袁小棠脑子轰然发热,整个心神都扑到袁笑之身上,话语冲撞一处都快结巴,却死不同意段云的提议,“我找了爹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怎么能视而不见?!”
而且……而且他们还刚刚擦肩错过。
他自责。他不安。
……他放不下。
段云见他这副模样,怔了怔,收回了手,“消息难测,与其让你白跑一趟,不如由我一窥真假,若金刀佛真在药花谷,段某自会将他安好无虞地带回;若消息是假……我也会回京与你道明。”
那人从来不急不缓,柔如长云清风,就像此时,明明早已把所有的安排都定于心间,可他若不问,那人绝不会开口道出一字。
袁小棠不明白段云何以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抬起了脸满是不解地望着那人,犹如望着孤垒城池里唯一的一道裂痕。
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像极了那人望着他时,温柔到极致的眼睛。
眸底种着春水初生,种着春林初盛,种着春风十里。
种着光。种着浅浅笑意。
还种着一个他。
世间独一无二的袁小棠。
燥意几乎是在那刻就蓬发席卷了全身,少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
“药居无法久待,京都虽出了逮捕你的悬赏令,但想必寻得落脚处于少侠而言并非难事。届时段某完事,自会找上门来。不必忧心。”
段云说着顿住,两指弯曲置于唇前吹了声响亮口哨,叶声沙沙的几下,只见自外头冲进一只胖乎乎的海东青,停在雕花木格的窗台上,却因惯x_ing太强刹不住翅膀,直直从窗台飞速划了过来,啪地一声摔晕在地上。
傻里傻气的,和段云还真是不一样。
段云止不住摇头,嘴角却噙着宠溺的笑意,捏住海东青的脖颈将它提起,放在了袁小棠白嫩的掌心。
“少侠若委实担心,可让他来给我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