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承光左右环视了下,凑到了少年耳旁低声道,“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他自然而然地拉过袁小棠的手,向袁笑之一瞥示意,便来到沉木书架旁,挪开了挂在墙上的一副沙场连营挑灯看剑的征战图。一道暗门缓缓地轰隆打开,戚承光随手拿过一旁的油灯进了密室,低声道,“跟我来。”
袁小棠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戚府中有这等别有洞天之地,惊疑不定又难掩新奇地东看看西瞧瞧,“哇小光,你这密室不得了啊!这戚府我哪没去过,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儿有这么个好地方?”
戚承光摇了摇头,“这密道,是我回京后挖的,距今不过数月。”
“你好端端的,挖密道做什么?”
男人脚步一顿,回过头沉沉一望,幽深暗凉,含尽万千。“如今江湖动荡朝局不稳,我被迫调令回京……你说我是在防什么?”
袁小棠不太明白那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挠了挠后脑勺,看向一旁的袁笑之轻声开口,“哎,爹,小光这什么意思?”
袁笑之亦是被那人一语说得心绪沉沉,面色微凝,“这些你不必知道。”
袁小棠瞪着如在打谜语说暗话的两人,半晌低下头气哼哼地挽回颜面,“谁想知道?我才不想知道呢!”
他见戚承光最终脚步落定,停在一道暗门前,机括一转大门便缓缓打开仍由大片刺眼天光如水泼落下来。
“好家伙!这都通到外面了啊!”
袁笑之叹为观止,转来转去不住瞧着眼前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院落,待听到里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咳嗽声后,兴奋神色才陡然息了下去,似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
“里面是……”
戚承光点了点头,吹灭油灯,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进去吧,她……该等你很久了。”
袁小棠的心脏突然砰砰紧跳起来,嗓子发干慢慢靠近,蹑手蹑脚推开了那道落满太多尘埃蛛网的旧门。
“小、小棠?”
清亮的惊喜声跃入耳内,袁小棠甫一抬眼望见的便是半躺在榻上苍白虚弱的少女,虽元气不足却不乏神采奕奕,就如记忆中那般噙着笑望着他。
可方雨亭的欣喜还没缓过劲来,在瞥见袁小棠身后跨过门槛肃冷而立的袁笑之时,却突然无声无息地瘪了下去。
她呆呆地望着袁笑之,一颗心犹如被狂风急雨揪起捻乱扯成一块破布后又铺平展开,装作一副没有事的模样,布上却满是绵延皱痕。
泪水毫无征兆地滴答落下,少女嘴唇翻颤,轻轻哽咽一句“指挥使大人”。
便仿佛已用尽了半生气力。
第三十章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从小被“男人婆”叫到大的方雨亭,不曾体会过话本里描述的少女怀春般小鹿乱撞柳絮拂心的悸动情愫。
对她而言,这世界从来没什么颜色。她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向收养自己的袁笑之报恩,保护好身为太y-in的青梅竹马袁小棠,报效朝廷当个称职的锦衣卫,让不知埋骨何处的祖宗光耀门楣。她明明拥有存在的意义,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有来历,没有过去,也没有可以驻足的未来。桥索的前方山谷和身后悬崖都是雾岫般的空白渺茫。
她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方雨亭,又或是其他。
直到……直到那天爆裂如血花的火色,吞噬进眼底的猩红。
是谁抱住了瞪大双瞳彻底无法思考的她,就好像穿破了满是憧憧暗影的迷雾暗谷,只身单骑来到了只有她一人的世界。那个人在间不容发生死一线的时刻,却还留心在她耳旁低低安抚说着——
“……别怕。”
被训练成一个合格锦衣卫总旗的她只会被司里那群无礼的家伙挑衅,几乎所有人都把她们这些女儿家当成了行动有素的男儿身,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怕。袁小棠甚至有几回还勾着她肩膀嘴里叼着不知哪摘来的叶瓣感慨着,“小亭子,你说你这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以后会不会嫁出去了?”
她那会儿是怎么回答的呢?对,她佯装羞愤地踩了下少年的鞋子,“我嫁不出去,你就这么幸灾乐祸啊?”
“爹每回都跟我说你多好多好,眼里都快我没这个儿子了!”袁小棠耷拉着脑袋苦着脸,“你瞧瞧,才几年他就把你提拔为总旗了,我还依旧是个在你们手下跑腿的。这根本不公平嘛!”
从来对袁笑之言行恭谨不敢逾矩的方雨亭是在那时有了第一丝疑惑,原来……指挥使大人对她很好?
袁笑之是会时常指点她习武,还特地请先生教她六艺,府上的吃穿用度也绝少不了她的,几乎把她当做了半个女儿在养。这么多年,方雨亭受着那人与众不同的优待,虽有感激和报答之心,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待那人如师如父。
直到……直到那个时候。
在天地动荡火舌喷涌的那刻,在袁笑之用整个高大身躯护着她的那刻,在那人替她挡下飞溅而来的爆炸气浪还依旧用那双暗沉双眸定定注视着不安的自己的那刻。
在那人以身救人却珍重说着“别怕”的那刻。
无助颤抖的心脏终于如绷紧到极致的弦,第一次波动得这么急切而猛烈,就像场从地平线席卷而来的风暴洪潮,揪扯出无法抵抗汹涌滚滚的万千情绪。
她怔怔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男人,像是重新回到了第一次认识袁笑之的那天。不再以一个小孩仰望的视角,而是怀抱着早就可以撞进那人胸口的怦然心动。
激烈的感情几乎快要吞没了她,连呼吸都消失在刮过二人身侧刺痛的风里。只有心跳一声声急促,就像天边溃逃的乌鹩般嘶哑锐利的尖叫。
可一眨不眨盯着眼前人的方雨亭还未回神,摇曳火焰便猝不及防如海吞噬了她所有的安心来源。气浪张开血盆大口将袁笑之粉身碎骨,而尚未来得及抓住那人衣角便被一把推开的她,却跌落在河岸上毫发无伤。
时至如今,耳边仿佛依旧回响着那人坠落红莲地狱前留在自己耳旁的一句“别怕”。如同密密麻麻的红线交织在因那人而鲜活的心脉里,每一次跃跳都是思念的咒语。
方雨亭此时盯着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袁笑之,含泪笑笑道了声指挥使大人,随即很快压下了许多不该浮现的心绪。
她有分寸。她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原先无处安放的动容和情愫早在戚府祠堂就找到了答案。袁笑之收养她,对她好,乃至愿意舍身救下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傅友德的后人。那场灭门惨案唯一的遗孤。
这几个月,她时有希求与妄想。想着会不会,也许有另外一个可能。
可她这刻看着袁笑之,看着那人望向她时并无异常的如常神色,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终趋再无回响的平淡。
方雨亭拖着副尚未伤愈的病体从榻上挣扎爬起,下了地朝袁笑之半跪着行了一礼。
“那晚没能保护好指挥使大人……是属下失职。”
袁笑之上前来扶起了她,语意是往绝境里再撒甘霖的沉稳温和,“行了,雨亭,这不是你的错。”
方雨亭神色郁郁,听罢这话却不像开心的模样,恹恹垂着头。
袁笑之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看着戚承光,“定远将军,我想这间屋子,就暂时留给他们两个年轻人吧?”
戚承光收回凝聚在袁小棠背上的目光,好半晌才面无表情地慢慢点了点头,“也是。几月未见,他们想来该有许多话要说。”
可他……
也同样和小棠许久没见了啊。
那家伙见到他的反应,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随x_ing淡然,无动于衷。
就像他们还只是最好的朋友。只是朋友。
戚承光捏紧拳头,转身随袁笑之离开。掩上那道门时,他始终心有难平。
袁笑之似是看出了什么,负手与他一道站在庭中,望着如水澄洗的天光,心思难测。
“雨亭……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方姑娘……心x_ing坚毅,为人正直,义气磊落,戚某不及。”
戚承光拱手谦虚夸赞了番,倒是难得地在袁笑之面前有了几分拘谨。
“我倒觉得你这话,形容得不像个姑娘家,反像个……”
袁笑之摇头低低笑了笑,戚承光却是一愣,倏尔明白了袁笑之未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神色顿时静默了下去。
他那些夸耀虽是真心,却更像在形容一个侠客义士一个同道中人,而不是什么红颜知己,或甚至是姑娘家。
袁笑之这番替袁小棠试探,心中已有了些许答案。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戚承光的言行举止,想及这孩子幼时与自家儿子混于一处时才小不丁点大,如今也长得一表人才了,就像竹柏抽枝般挺拔俊朗,倒让他少许唏嘘一去不复返的朝阳时光。
袁笑之无声叹息,原先严肃的神情也稍稍松了下来,转眼后恰似随意一问,“前不久你暗中把雨亭接回府时,府上有下人撞见了,在嚼你二人的口舌。对这些,你又是如何作想的?”
“我和方姑娘,并无不合礼数的私情。”戚承光顿罢摇了摇头,将心间一抹陡起的异样压了下去。他初见方雨亭时,确有相见恨晚的慨叹,总觉两人该是认识的。而后,亦是对那人越发留心,脑中就像是有道声音在一次又一次重复告诫着他,指导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