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错了。
错什么了?
你该动心的是方雨亭,这是你不可抵抗的命运。
戚承光不止一次有过恍惚,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就有了既定轨迹的安排。方雨亭?他是很有好感不错,可为什么,他不能自己选择想选的人?
譬如秦淮河上众星相拱的高楼明月,譬如顺天府中华贵雍容的国色牡丹,譬如小巷里打马而过失之交臂的无瑕碧玉,又譬如……
他从没想过会以那种方式再次闯入自己人生的袁小棠。
如果没有小棠,他或许会选择方雨亭安安稳稳过一生也说不定。可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他只知道他对袁小棠担有责任。而且。不仅仅是责任。
是他醉酒后意乱神迷一步步接近的。是他主动想要把那人紧握在掌心的。少年对自己而言,意味的从来不止是密友和旧时光那么简单。
“若吾儿少时不曾成为太y-in……”袁笑之沉叹着摇了摇头,“我还想过把雨亭许配给他。”
戚承光听此愕然,“伯父是有意……”撮合那俩?!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小棠什么模样……你也明白。”
成天到晚不是惹他上火就是勾他欲火,府中没有外头万千双攒动的眼睛约束,孟浪惯了还以孩子为由,说什么这是给胎儿积累养料,毫不知耻。偏偏他还拿那家伙没办法,词严厉色的训斥也往往被那人钻进自己怀里的动作打断,到最后威严扫地颜面尽失,每每遂了那孩子的意抱入内室又是一番春景。
袁笑之收回思绪顿了顿,“小棠对孩子他爹是谁……看起来倒不怎么在意。”
只偶尔,偶尔那么几次同床共枕月上中天时,他见过那孩子推枕揽衣寂寂起身,趿着木屦独自一人站在窗台前。沉默地面对寥廓月色,却什么话也没说。
他看不明白袁小棠口中的不在乎,到底是真不在乎还是假不在乎。又或许他全都明白,只是不想……活得那么明白。
谁不想占有呢,从毛发到骨血的每一寸。
可他是父亲,不是那家伙在外头随便招惹的某个男人。
他必须先为了那孩子的未来着想。
戚承光轻轻笑了笑,“小棠少年心x_ing,自然看得开。若是太执念于此,倒是不像他了。”
“那你……”袁笑之猛然话锋一转,“可有意娶他,哪怕他身边已虎狼环伺?”
戚承光深深看了袁笑之一眼,抬手作揖诺言深重,“晚辈当日还未来得及向小棠承的诺,今时便交代给您。无论发生什么……我戚承光都愿娶袁小棠入门,护他、爱他、敬他,此志不改,此情不渝。”戚承光抬起头来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只是戚某敢问伯父……这句虎狼,可也包括了您自己?”
他不是瞎子,自见旧日好友对亲爹穷追不舍连梦里都是那人名姓后,心中多少有几分怀疑。这几月他派去与袁府通讯的心腹每每回来,也都说袁氏父子举止亲昵感情不比别家。今日再见的第一眼,他这颗心便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毫无预兆,仿佛还未照面就已落败,局促得连一声喘息都发不出。
袁笑之果然眼神一厉猛地转过身来,直直而又不发一语地盯着他,目光带着沉重的威势与压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戚承光缓缓闭上了精致如墨画的眉眼,一声叹息还未来得及撞出胸膛,就在颤抖的心口里怆凉闷沉了下去。
这反应看来……是他猜对了。
“晚辈无意冒犯伯父大人。”戚承光唇无血色,强笑着朝袁笑之拱了拱手,眼底如覆寒霜,深冷落寞。“此事我无意追究。毕竟是小棠自己的选择。至于那些已经说出口的话……”男人沉默了霎,叫袁笑之无法辨别那人是否有过片刻迟疑。
“那些话,我既作真,便不会收回。”
戚承光定了定,身形长立抬头与眸色愈发幽深的袁笑之直直对视。
“……还望岳父大人成全!”
庭下柳色成花风吹云衣,谁俯身作揖,两臂高抬举过头顶。字句间皆是决心。
袁笑之的静默叫人揣测不了态度,戚承光倒是始终不慌不乱,从容维持着姿势,心x_ing沉稳。
而外头暗流涌动的这时,屋内却是不时传来几声女子羞恼的嗔怪,气氛融融。
“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就把你扔出去了啊!”
袁小棠忙扶过方雨亭,“小亭子你可别乱动,到时裂了伤口,小光该找我麻烦啦!”
方雨亭神色怪异,“关……戚将军什么事?”
袁小棠喉咙发干,咋了咋舌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他好不容易救下的你,自然是希望你早点伤愈嘛。”少年转过了话头,“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你快与我说说。”
方雨亭回想起落脚于灰蒙雨夜的那段记忆,眼前仿佛再次划过了乍现半空的溅s_h_è 血花,在淅沥雨幕中凝结成流动的猩红血雾,落在眼里,都是令人作呕的s-hi热黏稠,茫然混着空虚。
“那时……我去救鸽子她们,被早有埋伏的徐灿偷袭。”方雨亭低下头,十指揪紧了衣角,神色惶暗,“他拿鸽子和小夏的x_ing命……来逼问我的身份。我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刺伤了一刀又一刀,整个天地都是红的,该多疼啊……”她喃喃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我把一切都交代了,什么都说了,那家伙却出尔反尔谁都没放走,大笑着挥刀一通乱刺,鸽子被他捅了个对穿,我当时真以为我们就要死在那了,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死在昔日同袍刀下。”
方雨亭小声抽噎了下,一张清秀俏丽的脸此时已是鬓汗淋漓。
“最后是戚将军的人救下了我们几个,再然后……就是如今你看到的这样。我被暗中转到了别居里……休养生息。”
可一切都结束了吗?记忆会再无回声?过去枷锁能不再造访心扉?
方雨亭渐渐惨白了脸色。就像是具被雨水冲漂过的青灰尸骨。
袁小棠只没想到那夜方雨亭孤身一人会遇到这么多危险,不由抬手摸了摸她头,收敛嬉笑难得柔声。
“好啦,都过去了。”
他蹚过黄泉渡,小亭子闯过地牢,可曾与全世界背离的他们,如今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方雨亭嘴唇一颤,摇了摇头眼神涣散。
“不……你不知道,”她扯着袁小棠的袖子低低说着,陡然哽咽。“鸽子……”
少女眼含绝望水光,背脊一抖终于忍不住地彻底失声痛哭,“她没了。鸽子……没了啊!”
那个爱笑的女孩终究死在了血泊里,死在了黎明未至的沉沉夜晚。只有她和小夏活了下来。
戴着愧疚和负罪感的镣铐,行尸走r_ou_度过重复的每一天,夜夜受尽噩梦纠缠,苟延残喘的生命早就失去了所谓的华彩。
袁小棠瞳孔紧缩,似是不曾料到这等结局,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不安地翻了翻双唇,“逝者已逝……”
这道理谁不懂呢?
她方雨亭不是傻瓜。
“小棠。”亲眼见过同伴倒下死在自己面前的方雨亭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脱胎换骨的,此时轻声一唤,带着的不知是冷静还是悲悯。
“这世上能拯救人的不是道理。而是报仇。”少女松了口气,明明全然束缚于己身心魔,却仿佛终于从什么禁锢已久的牢笼里逃脱了出来。双眼通红如泪意如火光。影影重重,摇曳着令人心惊的可怕。
“重要的人若真死在了你面前,你是不可能淡然说出一句逝者已逝的。害她的人,我会一个不剩地送他们下地狱,让他们也尝尽鸽子受到的、我和小夏所受的苦楚!小棠,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几年,你和指挥使大人对我已经足够好……”方雨亭顿了顿,话语坚定,“剩下的,无论刀山火海,都让我一个人走吧。”
鸽子的仇,当年傅家灭门的真相,都需要她一人独行向前。袁家已经庇护她太久了。
可她毕竟姓傅。不姓袁。
不能再给袁笑之惹麻烦了。
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在危难中奋不顾身地来救她啊。
她总要认清的。这世道惨痛的面目。
袁小棠心中存疑,宽慰了方雨亭几句就缓步出门,正巧一眼撞进了此时回望向他的戚承光眸里。
“小光。”他急忙迎了上去,神色焦灼,“我有话要和你说。”
“嗯。”
男人也不知跟袁笑之谈了什么,对着他心神不定的。
“大宴的时候,徐灿那龟孙子不是跟着定国公来了吗,小亭子怎么说地牢中还有个徐灿给设了埋伏?!”
“方姑娘刚回来时,我就着手派人去查了查。那晚赴宴的,恐怕不是真的徐总旗。”
“不是真的?”少年皱起了眉头,思索着,“你是说他早就料好了小亭子会有那么一出?可他又为何要特殊针对小亭子?因为我还是……”剩下的话袁小棠尚未出口就被猛然一惊,“糟了!他怕是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