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棠怔怔思了许久,一些之前自己不曾留意的细节在此时却大量涌入了泛滥的脑海。
他想起花道常一脸哀然地否认,说着孩子不可能是他的。
他想起红袖的趾高气昂,而后却未见花道常将她从这场困境里救出。
他想起那家伙再见时的一身形销骨立神貌苍白,再无了疏狂风流的清隽往态。
心下打鼓般越发不安。袁小棠抬头上前,紧紧地抓住袁笑之的袖子,小脸紧绷。
“爹,花道常他……后来有过消息吗?”
袁笑之没料到袁小棠会突然提起这个他们早已不约而同封箱入匣的名字,一时愕然缄默。
“怎么了?”
他还以为袁小棠受了什么刺激,伸出手便摸上了少年的脑袋,却被袁小棠更为急切地一把抓住。
“我有事要问他,花道常、狐狸他,他现在到底在哪?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了?”
向花道常那般行事张扬的人,行走江湖该遍地传闻,茶馆中尽是他不羁故事。
可那个人如今却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眼中。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一点行踪。
袁小棠起先还当花道常是放弃了纠缠,这才无波无澜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可直到眼下,他才隐隐地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花道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袁笑之锁着眉头,“你怎么突然念起了那家伙?”
花道常比起段云甚至是戚承光之流,在他眼里简直毫无可取之处。不过是个薄幸青楼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值得他儿子念想的?
“他的手下传过几次口信,叫你快去见见他,我不想你平添伤悲,便都拒了。”
“手下?”袁小棠似是对袁笑之瞒着他擅自做主一事感到不满,可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便只能抿嘴先追问着,“那他们现在落脚在哪?”
袁笑之沉默了一会儿,“秋香楼。”
怎么又去了那种鬼地方!袁小棠暗骂花道常贼心不死,可为了解开眼前疑团迷云,咬咬牙还是向袁笑之提出了要去秋香楼一趟。
“我随你去。”
“你去做什么?”
袁笑之面不改色,“你涉世未深,我放不下心。”
被他那老相好又骗得心软了去倒是其次,这种秦楼楚馆里居心不良的多有人在,要是到时候动手动脚地又沾染上了什么麻烦,岂不让他头疼?
袁小棠虽说习惯了袁笑之的总是轻看,却还是忍不住重重哼了声,为自己找回尊严,“就他们那种三脚猫功夫的护院,你儿子一个能挑八个好不好?”
袁笑之听着轻笑了声,捏过少年被他养出软r_ou_的手掌。
“你再厉害,我这个当爹的,总归心难平。”
生怕就与他娘一样。一眨眼,便再也摸不着看不见了。
徒留孤苦一生。
秋香楼与春月楼在风月场上向来互相角逐,争相想做第一。袁小棠只当花道常只与春月楼有什么说不得人的关系,没想这顺天府大大小小的青楼都有他的落脚点,声色犬马之地鱼龙混杂,那家伙可真会藏。
两人一踏进秋香楼就被老鸨给缠住了,水桶腰扭动如蛇,胭脂香粉的气味刺激得袁小棠直想打喷嚏。
“哎哟,两位官差看着面生,怕是头一回来咱们这好地方吧?”
袁笑之见袁小棠揉了揉发红的鼻头,不由两眉一皱,一张脸板得像块臭石头,“让开。”
老鸨见那通黑红边的飞鱼服心里也是一阵发憷,可想着好不容易抓着个大官岂能轻易放过,便又挤出了一脸笑迎了上去,“两位大人看着倒是相像,莫不是同胞兄弟?”
袁笑之的神色有些不耐,看着便不好惹。“父子!”
“哎哟哟,父子……”老鸨笑得灿如春花,暗想这两人看着人模人样,没想父子上阵齐逛青楼,倒也是会玩的种,笑意便愈发深厚,“二位真是好兴致啊,来我们这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袁小棠摇了摇头,“我们来找人的。你这有没有……”
少年一话还未完,就被老鸨打断,拍拍晃荡的胸脯打着包票,“您要是中意哪款货色啊,尽管说,妈妈我这都有!”
她说罢便拉着袁小棠要去选姑娘,袁笑之冷着眼一把还未出鞘的金错刀就横在了老鸨脖上。
“松手。”
“哎呀大人你吓什么人嘛!”老鸨吓得立马松手齐退了两三步,一脸惊魂未定,“咱也是做买卖的,好好说话不就是了吗。”
“今日不做买卖,只办公务。”袁笑之虎起脸来那可不是说笑,直让人以为亲眼见到了阎王,“说,花道常在哪?”
老鸨瞳孔一缩,话语有所停顿,“我、我哪认识什么叫花道常的人啊!叫花花的姑娘倒有的是。”
袁小棠头疼得摸了把自己的乱毛,他就知道爹跟着肯定会乱事嘛!
“我是袁小棠,是他叫我来的。你要不信就去通报声说我来了,看他愿不愿见我。”
老鸨将信将疑,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磨磨蹭蹭离开了,身形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二人空对笙歌软语琵琶丝竹。
袁小棠多少觉得有些不自然,眼看那些姑娘一边唱着 y- ín 词艳曲一边还向袁笑之抛着眉眼,心下不由不爽。他踮起脚捂住袁笑之的双眼,挡下那些姑娘柔情脉脉的目光,在那人耳旁凶巴巴喊着,“不准看!”
袁笑之觉得好笑,却还是随了他,低声应和着,“好好好,我不看。”
也亏得都是些常人,这里头要是混进个太y-in,指不定这孩子该紧张成什么样。
袁小棠正朝袁笑之呲着牙,就在这时,老鸨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
不是花道常,看着似曾相识,也不知是否在哪见过。
“见过小公子了。”
男人神色匆匆,朝他做了一揖,“此地不太方便,还请随我来后院,小的有话要说。”
袁小棠愣愣地瞧着他,这才猛然回想起鬼街那夜,花道常也曾与这人有过一叙。那会儿他和石尧山正做着最后的辞别,余光一瞥这才偶然捕捉到那人隐于黑暗中的些许身影。
“你就是……那狐狸的手下?鬼街那时有事找他的也是你?”
男人行于廊道上,顿住脚步微微点头,“正是在下,吾名林英。小公子唤我林叔便好。”
袁小棠瞧林英面色微凝,心下不由一抖,惶惶然地问出口,“林叔,花道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男人转身瞧他,双目似笑非笑的,眸光锐利不含悲喜,“小公子问这话,未免也问得太晚了些。”
袁笑之不乐得他这般说话,“你这又是何意?”
“我替少主上门求了多少次,小公子却始终不曾来过。到如今少主撑不住了,终于不等了,小公子却当做没事人一般姗姗来迟,还问我他出了什么事?!”
林英冷笑了声,“他不想见你。是我不忍他受苦,才背命带你去见他一面。”
男人停下脚步,眼前是栽满海棠的一处清幽小院,可不知为何透着股萧索,蛩鸣无音,飞鸟无踪。满是死般的岑寂。
他替哑然的袁小棠推开了屋门,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苦意。
“这、这怎么会……”
少年犹自定于原地不敢置信,他却拉上了门扉,最后的一声讥嘲不知是为了谁的心灰意冷。
“小公子,你说我家少主无情。可你啊,也从来不比他有情到哪里去。”
屋内陈设虽是精巧,可光线黯淡,纱帷拢起了半束阳光,在窗台旁若即若离。
越是走近,便越能听见气若游丝的咳声,带着股暮气沉沉的气息。
“林叔?你可……帮我回绝他了?……”
男人开口沙哑而无力,叫人无法想象这样的他也曾清逸洒脱神颜俊丽。
“咳咳……我如今……这副样貌……还是别叫他见到……”
袁小棠屏息离得近了些,这才瞧到花道常虚弱地笑了笑,原先光华流转的双瞳如今毫无焕彩,油尽灯枯般空洞而又渺淡。
他从袖口里伸出了嶙峋消瘦的手掌,摸了把自己如今尽是骨头的脸,喃喃着。
“怪丑的……别见了。”
怎会真的不想见?思念日复一日地抽枝疯长,都在叫嚣着想再见见自己的少年。
想告诉他自己已查到了真相,告诉他自己没有做错事,告诉他一直以来的苦楚与想念。
可上苍却偏偏玩弄于他。
等他真能把一切都捅到那人面前时,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却轰然倒下了。病痛席卷而来,拉扯着他踏入半死的棺椁,沉疴无救江河日下。
到如今,成了这副鬼模样。
袁小棠颤着伸出手,去勾上花道常如柴般根根分明的手指,喉间哑涩笑不如哭。
他安慰着,“不丑。”
不丑,花道常从来都好看。笑也好看,气也好看,说着喜欢他时的样子……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