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眼珠僵硬一转,没有焦距的视线凝视了好半晌,才辨析出榻边人熟稔的轮廓。
就这么一下,惊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急急地爬起,一手以被相遮一手推着袁小棠。
“你、你咳咳怎么进来了!出去,别看我,别看我!”他犹如断翼的雁鸟,发抖抗拒着,高声叫唤着,再没了伪装浑身都是软肋,“林叔!我不是、咳咳咳咳!!让你……赶他走吗!”
袁小棠见花道常气红了眼,生怕他一个激动就出了事,忙顺着那人的背不住安抚,“是我威胁林叔带我来的,你别怪他,身体要紧……”
话还未说完,眼前人就止不住地呕出了一大口血,浸s-hi被褥,洇染开一大片黏腻刺目的朱色。
“药……”花道常这回儿也再没力气去遮掩自己,颤颤巍巍指着床旁的一个柜子,濒死般脸色青灰地断续说道,“药……”
袁小棠连忙起身,去那桌上找着了个药壶,替他倒了碗色泽发黑闻之变色的药来,扶着花道常的肩帮他喂下。
待花道常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就见身旁的少年眼眶s-hi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不由笑出声,笑声就像在喉口里刀轧般磨过。“你哭什么?”
袁小棠哽咽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花道常默了默,“有什么好说的。”
苦r_ou_计吗?毫无挂怀地把自己最不堪的模样坦露吗?
谁不想永远人前光鲜。
谁不想在心上人面前永远踏雪风流眉眼动人。
自卑与担忧日日夜夜折磨咬噬着他的心脏,早叫他没了再见一面的勇气,只由仅剩的自尊支撑着单薄的脊梁。生死飘摇,此情无系。
“你不该,不该过得好好的吗?然后笑话我当初那么傻,笑话我曾对你信以为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他?难道就打算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死去吗?然后让他怀着愧疚过完一生?
花道常替他抹去不住滚落的泪珠,摇了摇头,劝慰道,“我只会希望你过得比梦里还好,又怎么会笑话?”
“梦?”
袁小棠抽噎着,眼里挂满剔透泪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咳咳咳!你说那梦啊……”花道常的苦笑里不知带有多少自嘲,“我梦见你没了我,过得很是悠游自在。那些家伙陪着你长大,陪着你变老,而我就像个看客般眼睁睁望着你在没有我的世界里过完一生,圆满无缺……儿孙满堂。”
甘心吗?
当然不甘。不甘至极。恨不得将那些碍眼的家伙撕碎,彻彻底底消散风中。
可已临近死期一日日消减的他,什么也做不了。没了白头一世的期许,也没了岁岁红莲风露再遇的痴心妄想。只能自困于这一室天地,看晚风卷帘,等着一个不会来也不希望来的人,想此事了全少年该无忧也再无牵念。
朝暮如此,梦里梦外如此,冰锥刺骨更深永夜。
“行了……别哭了……”
花道常安慰着,“你花爷我就算落魄,也用不着同情。不过是命中定数,我早就与你说了,像我这样的人没夭折已经很好了,能活过三十……却是万万不敢再想。”
如今他岁数已近,临此大劫丝毫不让人意外。
袁小棠使劲甩了甩脑袋,眼里凝着盈盈一点泪,“你……你快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再去药花谷,你说过的,要带我去看那儿的千山暮雪,春天里还有野花满山坡,桃红舒秀林。你说过的,比什么人间锦绣还美,你说过……要带我去看的……”
花道常笑意如缺氧稀薄,“回不去了……药花谷啊……”他目光涣散似在怀念着什么,却敌不过事实的满眼尘埃。“那死人不是个善茬,我们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去。”
我们?绝对?袁小棠不明花道常之意,可刚想问什么时,却见男人已扛不住药效带来的困意,翻颤眼睫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棠……我睡会儿……就睡一会儿……”
等我醒来……你还在这儿……好不好?
是梦也好。多想……长眠前还能……再多看你一眼啊……
袁小棠放缓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扶着花道常睡下,动作轻柔谨慎得就像捧着个易碎的花瓶。
早已塞满了整个胸膛的疑问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生死面前,执着什么儿女情长?
红袖的孩子是那人的也好,不是那人的也罢,狐狸真喜欢他也好,假喜欢他也罢。
他只想要花道常好起来。
这人曾让他这么狼狈,怎么能说死就死。他要花道常好起来,在他身边或是在别人身边都无关,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欢喜。
待跨过门槛轻轻拢上雕花木门时,他心里便已有了打算。
望望守在门外的袁笑之和林英,他上前一步做了一揖,“林叔此番叫我与花道常相见,想必该是另有话要与我说吧?”
林英虽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喜袁小棠的气息,却还是深深望了他眼,回以一揖,“你倒是个聪明人。”
他侧身给少年让了步,方向直指小径,“请。”
“小公子今日既来寻少主,想必对红袖一事该有几分明白了。”林英神色冷肃,“那女人自以为赖着少主的好,凭个不知来路的孩子就能登上枝头求得名分,却是把自己的本分望得一干二净。”
“本分?”
“早些年,绿招和红袖便是少主安c-h-a在春月楼替他在京城打听消息的两枚暗棋。那两女人不安分,搭上了少主,就想着得到更多,红袖尤甚,欲壑难填。先前少主让她俩去服侍定国公趁机带回些情报,却怎么也没想到红袖会和那定国公的干儿子徐灿搭上关系,眉来眼去暗通款曲。那孩子事后我去查了,的确是徐灿那厮的,不少人目击那孙子在春月楼留过夜,也不知给了红袖多少好处,让她替他卖命到这个地步!”
林英愤恨叹着气,拂袖时风声冽冽,可见心底骇浪滔天。
倒是袁小棠,听到真相时默然良久,一句不知藏着多少艰涩心绪了、,“是我对不起他。”
因早有了不信任的种子,才会任怀疑越发膨胀,最后长成参天大树,盖住了他的心意他的眼眸,再也看不见那人绝望下的真意。
“一句对不起又有何用?”林英呵笑了声,双目冷恻,“小公子,你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少主为你付出了什么。”
“他是想要宝库。可你有问过他为何想要吗?要银票,他多的是;要功法,江湖上他也是赫赫有名;皇家争斗?天下共主?你觉得他那般随x_ing的人会在意这个?”林英说着越发激动,双目通红近乎是咆哮着喊出声来,“他只是想做个正常人,只是想无灾无难地好好活下去,活到对其他人来说明明再正常不过的老死那天!你知道阎王在你眼前悬着把刀,日夜提醒你你岁数不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吗?我看着狐狸长大,他如何心惊胆战,如何装作漠然生死,我都清楚。可想活下去,有错吗?”
更何况,那家伙还栽在了本想利用的那人手上。落得个如今的生死难测。
男人强撑着收回了泪意,压下喉中哽咽,转过了头。
“他本来也可以再活个三五月,活个一两载,春风如意地活到天命既定的死期。却偏偏遇上了你这个讨命鬼,把什么本钱都搭进去最后还讨不得好,坎坷落魄,在这个小院子里一心等死。袁小棠,你以为他对你不曾付出真心?”
林英讽笑如罗刹,带着刺骨冰寒的冷意。
“你知不知到那晚跳进黄泉渡里的,除了你和段云,还有谁?”
袁小棠顿时僵立在原地。四肢麻木般动弹不得。
林英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夜不是段大哥救下了他吗?他模模糊糊在水底望见的,也是一抹再飘逸不过的白衣。
可林英望着少年发抖的模样,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残忍启齿道出真相,眼底坦露着再无法遮掩的恨意。
“还有被你弃如敝屣,被你视而不见,被你当做玩弄人心的花道常啊!!”
“他要不是为了救你,又怎会不顾自身安危跳下黄泉渡,受尽心脉腐蚀的痛楚?他要不是为了救你,又怎会死期提前,日日呕血?他要不是为了救你,又怎会逃出药花谷,只想着再见你一面?!孩子,你自以为看懂了人心,殊不知其实什么都没看懂。有些人的好……”
林英闭上眼一脸隐忍的酸楚,心事将伤悲封缄。
“哪怕赔上了命,也不会说。”
不过一个太y-in罢了,这偌大天下又不是找不出第二个。
可他反问花道常的那时,那人却万分坚决地说。
“他只有一个。我只要他一个。”
固执得就像两手空空许久的孩子终于找着了称心如意的玩具。
可又……怎么会是玩具。
谁会把玩具疼到心坎里,又有谁会为玩具送上命。
这么傻的一个人,普天之下没有第二个了。
他宁愿花道常没动情。他早该在少主靠近那小子之时就打晕他带回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