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行的目标是南乡。无知之人会以为南乡是什么官府衙门,其实一县四乡,东南西北各乡只是指示方位罢了。他们的目标确切说是南乡归善里。那具尸体,吴信天的尸体,就是在归善里被发现的。
县衙距离南乡并不远,叶思睿起初想要所有人骑快马一气赶去,奈何天公不作美,马庐实在不敢叫他淋雨赶路。叶思睿只好在马车里颠簸着。
颠簸也就罢了,马车里空间狭小,实在是什么都做不成。偏偏还有个夏天舒杵在眼前闭目养神,任马车晃得多厉害,他身体稳如磐石。而每当叶思睿愤愤不平地看向他,他就似有所感睁开眼,一双黑眸水凌凌,看着十分清醒。反复几次,叶思睿觉得这人怕是长了第三只眼,宁愿掀起帘子看车外也不看他了。
正午投宿客栈,吃顿饭各自午休,下午起来继续赶路。
下午出门时,闷热异常,天上开始打雷,衙役们早做好了准备,出门前就把蓑衣箬笠穿戴好,果然没走多远,大雨倾盆。
叶思睿坐在马车里,只能听到车外哗啦哗啦的雨声。他掀起帘子探头看,衙役们都十分镇定,顺利安抚了坐骑,继续赶路。倒是叶思睿被浇了一头水,头巾也打s-hi~了。他放下帘子,却还有雨水随着马车左右摇晃溅进来,叶思睿努力躲开,却左支右绌,等他定下神来看对面,夏天舒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眼,静静看着他。“老爷,冷不冷?”和赶车的衙役一道坐在马车前头的茶茗掀开帷布问他。他这一掀倒好,风卷着雨一气灌了进来。叶思睿抬起袖子挡雨骂道:“你小子怎么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这时倒问我冷不冷,你叫厨房熬姜汤的机灵劲呢?”
“老爷您在说什么?姜汤不是我叫厨房熬的啊。”茶茗木愣愣地回道。
叶思睿骤然放下袖子,风雨瞬间扑来,打s-hi他的脸,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夏天舒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夏天舒扭头对茶茗说了什么,放下了帷布。
“你……”叶思睿清清嗓子,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天舒从他的包袱里掏出一根笛子。那是叶思睿送他的玉笛。他把笛子打横放在嘴边轻轻吹了起来。那根玉笛在叶思睿的库房里压了许久,他一直以为是当摆件或者把~玩用的,没想到真能吹响。
玉笛的声音与竹笛很不相同,温婉许多。叶思睿对音乐略有造诣,也亲耳听过许多名家的演奏,但夏天舒吹的不是他熟悉的任何曲目,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那乐声时而轻快,时而低缓,婉转柔和如同少女的低声呢喃,扑面的柔风细雨,初夏的杨柳嫩枝。雨声和着笛声,滴滴答答,呜呜咽咽。马车成了一叶小舟,在湖心飘摇,雨大浪大,摇摇晃晃。坐在舟上的人低头吹笛,四面都是雨滴溅起的涟漪。他的手指轻~盈敏捷,起起落落弹起小小的水花。那声音又渐渐成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尖锐的是鸟啼,谷雨时分,漫天雨水浇灌一片碧绿,鸟儿展开翅膀,迎接夏季的到来,扑棱棱,扑棱棱这树飞向那树,这梢停落那梢,放声歌唱。沉闷的呢,雨抖落在荷叶上,嗒,嗒,清亮的水珠在绿叶间流动,汇聚,最后压得荷叶低头,一气落在水里,嘟噜噜,嘟噜噜,惊动水中的游鱼。
这是江南。叶思睿从未去过江南,却从夏天舒的笛声中听到了江南。
笛声随着马车骤然停下,马车帷布掀开,马庐上前回话时,叶思睿心中竟有一丝不悦。“到了吗?”
“回大人,前面马上就到了,但土路马走不动了,只能步行。”马庐说。“雨小了一些,请大人下车。”
夏天舒已经收好笛子准备下车,他背上背的除了包袱和剑,还有一顶箬笠。“还有多余的箬笠吗?”叶思睿问。马庐有些尴尬地回:“大人若不嫌弃,可用小的的箬笠。”
“我来大人撑伞吧。”穿戴好的茶茗撑起油纸伞扶叶思睿下车。路很难走,泥泞不堪。马庐牵着马走在前头探路,夏天舒顶着箬笠跟在后面,再就是茶茗给叶思睿撑着伞,衙役们牵马、赶车,跟在后面。
叶思睿每走一步,就觉得靴底的泥厚了一层,脚上越来越重,脚底越来越滑。他只得扶着茶茗前行。茶茗更艰难,雨虽然小了,风依然大,他用尽全力才撑着那把伞不被刮走。
如此前行,速度缓慢也就理所应当了。
叶思睿扶着茶茗的肩,看着他双手死死握住伞柄扛着风,脸都憋红了,还是随着风一步一踉跄。叶思睿看不下去了,就说:“你走吧,我自己撑伞。”
茶茗大声地回:“大人,别说笑了,小的撑不住您哪撑得住啊!”
叶思睿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脸上也是一红,他掂量着,觉得自己确实可能撑不住,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茶茗这么个小不点给他撑伞?
“我来吧。”夏天舒停足。他只戴着箬笠,身上只穿一件深蓝布衣,被雨溅得深深浅浅。他等叶思睿两个走过来,单手接过雨伞,稳稳撑住。茶茗放下心,自己跑开了。
叶思睿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伞已经倾向头顶,将他准准笼罩在下面。他刚刚扶着茶茗的手僵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夏天舒主动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右手撑着伞,左手绕到叶思睿背后,伸到他肋下攀住他的肩膀帮他支撑。这距离太近了,简直像是把他揽在怀里,夏天舒箬笠上的水滴在他衣襟上。叶思睿收住肩膀,尴尬地说:“我走得动,不用那么……”话吞在腹中。“那么费事。”
夏天舒便默默放手。叶思睿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最后心中稍一踌躇,主动抓~住夏天舒的左臂。
雨大风紧,他们支撑着向前。地面的泥水不知道被谁的脚步带起,又溅上了谁的袍子。
“天舒兄。”夏天舒的呼吸近在咫尺,叶思睿从来没有如此鲜明直接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嗯?”夏天舒只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个自负的人。自负,无礼,傲慢。”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一直想改变,但是改变真的很难……”改变真的很难,叶思睿是多么讨厌那个倨傲的自己啊,然而他同样讨厌这个脆弱无力的自己。
夏天舒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又稍稍用力,叶思睿就丢开他的衣袖,两人的手隐在了袖下,宽大的衣袖遮挡雨水,也挡住了所有怀疑和猜忌。“那就慢慢来。”他说。
夏天舒的手很暖。叶思睿恍惚地想,和他本人一样沉稳。叶思睿的脉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在夏天舒的指尖下。他能感觉到吗?
“谢谢你。”他想说的很多,心中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剩这三个字。
谢他宽慰?谢他撑伞?谢他吹笛?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叶思睿对夏天舒道过很多次谢,夏天舒有太多的地方值得他道谢。但这次不一样。他不知道怎么描述,反正,这次不一样。
这段路漫长得仿佛走不到头。直到前方的一户户人家,一间间房子出现,叶思睿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牵着走了这么久。他几乎不敢回忆上次被人牵着走是什么时候了。马庐牵马上前向人问话,问完后转过来回话。叶思睿仓促地缩回手。
“大人,我们到了,这就是归善里。”
第53章 无名白骨(五)
叶思睿此行并不需要隐瞒身份, 衙役们蓑衣之下都穿着交领淡青衫,扎红腰带,马庐更是穿着格外引人瞩目的红背夹。马庐打探了里长家的位置, 那头他们的身份已经随着几家窃窃私语, 冒雨奔跑的孩童传开。
“这归善里各户人家之间消息倒是灵通。”叶思睿说。
一个衙役凑巧走到他身边,便回道:“大人不知连坐之法吗?若是村民犯了事, 里长是要论罪的。”
叶思睿停下脚步,夏天舒便跟着停下为他撑伞。“若我没记错, 先帝在位时里甲之间的连坐之法就已废除了啊?除开逃兵、壮丁不出徭役、赋税不纳等里长需要以失职论罪外, 其他又为何要连坐?”
衙役只是笑, “大人的确熟悉刑典,但那都是老黄历了,里长甲首的治理下出了事, 难道不说明他们教化村民,监督徭役的失职吗,他们怎么和大人您交代呢?”
叶思睿认出这个衙役是叫做范知的,据说识文断字, 通晓法典,便没再说什么。那边马庐已经叩开了里长家的门,归善里里长一家老小冒雨出门迎接。叶思睿扶他们起来, 便催促回屋说话。
这位里长名叫冯弘广。里长是一百一十户人家之内丁粮最多的十户人家中选出来的,冯弘广已经当值多年,其家境自然不可小觑。冯弘广年岁不到半百,膝下四子两女, 女儿都已出嫁,儿子最大的已经娶亲生子,最小的还在吃n_ai。有这么多人,他家的房子看着也不小,有两进三间。院子里土地荒废着,除了枯死的几竿竹子和杂Cao,只有几株蔫蔫的植物,也看不出是什么,粉红花瓣落了一地。
冯弘广将一行人迎进家中。
如无意外,叶思睿一行人在归善里查案期间就要住在他家里了。叶思睿刚刚坐定便婉转地一提,谁料冯弘广面露男色:“县令大人愿意屈尊,小老不胜惶恐,自然应当好好招待,奈何寒舍简陋,家中人又多,大人随行的各位大~爷众多,恐怕难以一一招待。”
叶思睿与马庐交换一个眼神。“冯里长家大业大,确实不易,招待一行人艰难,招待我们两个还是够吧?”他把摘下箬笠坐在一旁的夏天舒往自己身边一拽,冯弘广颔首,“这位是我的幕僚夏先生,冯里老,这几日我二人便叨扰了!”
冯弘广与夏天舒见礼,又冲马庐陪笑道:“这位捕快大哥可愿委屈去我儿家中暂住?”
叶思睿做的决定马庐自然没意见。如此一来,叶思睿、夏天舒和茶茗住在冯弘广家中,马庐带着四个衙役去冯弘广长子冯安福家中借住。毕竟有夏天舒在身边,叶思睿对安全十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