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食宿,大家才好安心交谈。冯弘广绕几句话便将话题绕到叶思睿的来历上。这个也没什么可隐瞒,叶思睿便直言不讳:“本官来查吴信天被杀之案。”
冯弘广面露惊讶之色,原因叶思睿心知肚明。吴信天一案已有仵作检验尸体,尸体也运回县衙,按理叶思睿身为知县,本应坐镇县衙,派遣捕快衙役持牌票走访人家,调查案情,将相关人员带回县衙,听取词讼。但冯弘广不知此案蹊跷。安顺侯亲自拜托在先,无论能否查出什么,叶思睿都必须亲自走一趟,才给他面子。
冯弘广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恭敬地问道:“大人,归善里的里老人随县衙的仵作一同去的吴家,大人可要召唤他们前来问询?”
叶思睿点头应下。在里甲之内,年龄在五十岁以上,德望高的老人,每里推选三名、五名或十名为里老人,负责解决地方上的纠纷,督导人民勤务农桑,可以处理地方上的小争端。里老人的地位很高,因为占了一个长字,就连叶思睿也得对他们恭恭敬敬的。“吴信天的夫人孩子何在?”
“还在吴宅。”冯弘广说,“吴信天只有一个女儿,家中已经绝户,是畸零户。大人可要见他们?”
“见过各位里老人以后我再去趟吴家吧。”叶思睿说。
归善里一共有五名里老人,仵作来时一同去看了尸体,其中一位也是第一次发现吴信天尸体的人。老人家腿脚不好,冯弘广派自己的儿子孙子们前去搀扶。叶思睿见他家业很大,家中却没什么下人,随口一问,冯弘广便道:“叶大人说笑了,小老孩子多,又是平民百姓,家里孩子也多,哪来的钱请下人呢?”叶思睿也同他说笑,只是心中仍然奇怪。
五位老人依次来了,年长些的接近古稀之年,拄着拐杖被搀扶着颤颤巍巍走过来,也有年轻些,五十出头,脚步轻快,叶思睿与他们行了平礼,让出座位,夏天舒也跟着他挪到下面坐。众人坐定,冯弘广叫孩子们奉茶,给双方互相介绍一番。
“可惜啊,可惜了,吴家那小子书读得好,学堂刚刚办起来,小子们都才开蒙……”那个年纪最大的老人不住摇头感慨。叶思睿细问之下才知道,吴信天书读得好,归善里刚刚办起蒙学,请他为各家子孙们开蒙。而他死时也不在家中,在蒙馆。
“……晚上快入更了,吴家的姐儿来找我,说她爹现在还没回去,她家就住在我跟前,就来找我,我就陪她过去了……”
叶思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那茶粗老苦涩,口感十分怪异。他还没说什么,就觉得腰上一疼,侧目看去,夏天舒严肃认真地听里老人的描述,丝毫看不出是他分神掐自己一把,“你干嘛?”他嘀咕道。夏天舒仍然十分专心,只得空瞪了他一眼。叶思睿只得乖乖丢下茶碗,正襟危坐,侧耳细听。
“……乖乖,了不得啊,我到的时候,他就倒在屋里,血都快流干了!吴家那姐儿差点吓掉了神!”
叶思睿打断了他,“也就是说,吴信天的女儿和您一道发现的尸体?”
那位年轻些的里老人点头。
“尸体被发现的那个屋子上锁了没有?”
“没有,上了锁我们怎么进得去呢?”
“那间屋子平时是用来做什么的?吴信天倒在何处?门关上了吗?屋里点灯了吗?”叶思睿一口气抛出了诸多问题。老人家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屋子平日应当是教书先生温书、休息的地方。吴家小子就倒在桌案边。门是半掩的,一推就进去了。灯……灯应该是点了的,我记不大清了……吴家小子应该是在看书,点了灯,对,点了。
叶思睿见他回答的迟疑,就叫他们接着说,他把手往后一摊。谁料半天没人反应,最后他听见夏天舒低声说:“卷宗。”手上一沉,收回手,果然是那本叶阜交给他的,此案的卷宗。茶茗是个愣货,马庐还不如夏天舒伶俐。他心中嘀咕,把卷宗翻到仵作验尸的那页,一一对照。吴信天死在蒙馆里,身上财物一空,说是求财也不是没可能。门半掩,谁都可以进去。尸体颈部左侧受伤,是他在看书时,凶手从后方出其不意地一刀致命。左侧……凶手是左撇子?还是吴信天并非背后中刀?凶手为了画那个符号,将尸体拖至平躺,看不出生前的姿势了。可惜。他在心中叹息。
“大人?”叶思睿回神,温文笑道:“还有一事请教,吴信天在屋子里看什么书?为何迟迟不归?”
第一个发现尸体那位里老人回答:“蒙学下学晚,各家男人都在地里忙活,吴家小子平日就喜欢在蒙馆多逗留一会,否则他家姐儿也不会到那么晚才要找他。至于看什么书……这个小老还真没有留意。”
这倒是。那小姑娘也算聪明,还知道就近叫上一个里老人一道,若是她独子去找她爹,没准撞上凶手了,那就不止一条人命了。他合上卷宗。“本官看仵作的记录,死者胸前有一个什么符号?”
老人家表情疑惑,“什么符号?黑灯瞎火的,小老也没敢细看。”
好吧。叶思睿也没抱什么希望,便投目其他随仵作验尸的里老人。“好像有血迹,乌黑一团,若说是符号倒真看不起是什么。”
“小老年纪大了,眼神也差,约么看着好像是个剪子?”年纪最大的那位说。
“那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这……”
几位里老人,还有里长冯弘广在交换眼神,叶思睿心知他们定有隐瞒自己的地方,厉声问道:“为何支支吾吾?知道什么尽管说来!”
几人对视,僵持半天,冯弘广说道:“实不相瞒,大人,小老确实不敢说,毕竟是乡野传言,怕脏了大人的耳朵。”
“不要紧,但说无妨。”叶思睿正端茶碗准备啜饮一口,茶汤润s-hi~了嘴唇才唤醒苦涩的记忆,他只好假装品茶,放下茶碗。
冯弘广欲言又止,很是迟疑,叶思睿便故意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冯弘广果然留神,下定决心开口:“大人,您可知道有个叫金剪会的组织?”
第54章 无名白骨(六)
“那是什么?”叶思睿佯装不知。
“里长, 在知县大人面前说这些不好吧?”一个老人不客气地说。
冯弘广说:“金剪会一说,我也不信,但是大人既然问起, 应当如实禀报。”他又依次扫视了里老人们一番。“乡间传言, 金剪会是一个杀手组织,杀人后会在死者胸口用金剪子留下血迹符号为标志。”
叶思睿故意露出惊诧之色, “这么说来,吴信天是死于这个杀手组织?”
“乡野之言不可信。”那位年长的里老人拖着声音说道, “就算这有这个组织, 也销声匿迹很多年了。”
“正是, 正是,那不过是团血,原本就看不出什么形状, 小老也是听大人问起才随口一说。”冯弘广满脸堆笑,勾头哈腰地安抚各位老人的情绪,“叶知县今天光临寒舍,是小老一家, 也是归善里的荣耀,大人若不嫌弃,今夜小老便摆宴, 叫归善里的村民们都见见大人,还有随大人来的各位爷。”
叶思睿不置可否地一笑,“冯里长不辞辛苦地招待,子奇求之不得, 不要太劳烦了才是。”他话头一转,“只是乡野之言也得有几分依据才能传的有眉有眼,若真是有金剪会的余党逃窜,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说,众位里老人反而都笑出来,就连冯弘广也浅笑着说:“不妨事,大人想必没有参观过归善里,归善里与临县接壤的西南边临山,若是真有什么余孽逃窜到归善里,大人正好瓮中捉鳖。往年就有人跑到山上去,结果再没人见到他。”
他说得轻描淡写,叶思睿却远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轻松。那可是杀手,真的杀手,归善里很可能会死人啊。不对,已经死了一个了,他纠正自己。
众人一拍即合。里老人们纷纷回家准备。冯弘广也招来十位甲首,交代他们找些村民来。冯家热热闹闹准备起宴会。叶思睿却免去种种琐碎。冯弘广要让出自己的卧房给他,叶思睿推脱再三,才叫他答应自己住客房。“这位夏先生……”冯弘广正准备说自己的安排,叶思睿已经情急之下打断了他:“夏先生与我同住就好,我二人正好抵足夜谈。”
“那好,那好。”冯弘广掩去意外的神色,“大人可是体贴小老,小老这就叫人给你们收拾客房。”他转念又说:“大人身边没有使唤的人?我的长孙顽劣,次孙才九岁,不过x_ing情好,大人若不嫌弃……”
“我带小厮了,茶茗,来与冯里长见礼。”
茶茗一直与衙役们在一起,这会才走过来作揖。
于是冯家人忙忙碌碌的时候,叶思睿却和夏天舒躲进屋中享受片刻的清净。有茶茗看门,又有一个听力出众的夏天舒在身边,叶思睿很放心地不顾形象瘫倒在榻上舒展四肢。赶了一天路,这客房条件不错,有两张卧榻,有一个鼓桌,四个鼓凳,一个方角柜,甚至还有一个座屏,都是榆木制的。
“真该叫外头的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夏天舒缓步走到他的榻边坐下。
叶思睿见他终于肯和自己开玩笑,便存了捉弄他的心,“看我如何?我再怎么道貌岸然,比得上一贯冷淡的夏先生揶揄别人好看么?”
夏天舒对着他坐,闻言面不改色地说:“你不是要与我抵足夜谈吗?为何不到我榻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