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羞怯,愤怒,怨恨,一时间被激到了极致。薛适紧紧闭锁着双眼,翻涌的泪水,却还是沿着脸颊倾斜而下。刹那,他念起
封闭已久的儿时记忆,父亲为了制止自己哭喊而赏来的耳光,一次一次,如今像是再次重重砸在了脸上,直将他扇得两耳发懵。
远处,薛勤胜扯开嗓门,怒吼一记:“说话!”
薛适掐进手背的指尖,已然硌出了血印。他竭力忍着,却还是呜咽一声,终就爆发着哭了出来。理智的弦骤然挑断,薛适抽搐吸
气,几近窒息,却仍以崩溃的姿态,全然释放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妈犯病了!那叫声……小时候,听见水壶烧开的声音我都会被吓到……现在也是,每次有女
同学突然大喊,我都会心慌……晚上我都不敢睡觉……只要半夜醒过来,我就老是听见我妈犯病的喊声……我真的受不了了……
”
薛适抽泣着,不能自已。薛勤胜反倒是吃了一惊,他瞪眼盯着儿子,大嘴张开,难得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薛适能想象,自己懦弱哭喊的模样该有多么不堪。他极不愿向父母表露这丑陋的一面,却又完全不能自已。
或许真的是憋坏了,真的是濒临崩溃了。一天之内,就犯了两次这样的错误。随着眼泪的喷薄,薛适竟不由得暗自嘲笑,想说父
母肯定不会理解分毫的,自己又何苦这般楚楚可怜。再破罐破摔一些,倒不如连性倾向都坦白了,一了百了,死个痛快。
自打意识到喜欢同性的那天起,薛适便开始伪装,由最深切的爱意,到最表
浅的言行。他隐藏着心内各类肮脏龌龊的想法,只展现出温顺和睦的假象,应付同学,欺瞒父母。日子久了,自己爱抚着那层精
心编织的厚重伪装,再也不舍得撕破,再也不敢展露内心。与其说迷失了自我,倒不如说,是自己把自己给丢弃了。
还来不及懊悔自责,便听父亲,极其无奈地训导着:“你不能怕。小时候你怕,我们理解。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你必须克服恐惧
,你知不知道。你不能一直这样。你不能怕。你得救你妈。”
任何表白都是无用的。薛适吸着鼻涕,两滴浑圆的泪珠接连滚落,就像他方才的无谓哭喊一般,不论多么后悔,都已然收不回去
了。他羞愤地攥紧双拳,多想一跃而起,扼住父亲的脖颈,让他也能感受,自己多年来所受的恐惧,哪怕只有一分也好。当然,
这忤逆的想法太过虚妄,还不如自己反身跳出窗外,来得痛快。
事已至此,也不能继续沉默了。薛适仿佛是哭醉了,一时脑热,抽泣着央求道:“我想先避过这段时间……想在学校附近临时租
个地方,把这两个月过完,复习高考。我现在……睡觉都睡不好……”
薛勤胜听罢,沉默一阵,仿佛在考虑帮儿子逃避恐惧的后果,亦或是在权衡两个月租金对他兜内赌本的致命衰减。他靠上床头,
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行吧,我找找看……”
母亲始终都没有说话。薛适不敢看她,只是抬起双手,按揉着酸痛的眼睛。
蓦地,便听父亲,这样颇为困惑地讽刺了一句:
“怎么就能怕成这副德性呢……”
对于自己难得表现出的懦弱,薛适虽懊悔,但貌似也看到了些许成效。当晚,父亲竟破天荒地睡在了静贤居。母亲临时有了陪伴
,家里暂且有了依靠,无论薛适多么怨恨父亲,不可否认,他还是安心地睡上了一夜。
翌日一早,薛适起床,和父母一起,吃了顿尴尬仓促的早餐。
薛勤胜开车,送妻儿上班上学。
薛适仍不敢多看母亲一眼,便坐在了副驾的正后方。他始终望向窗外,眼盯着远处那些毫不相干的事物,默默企盼着父亲别多说
一个字。
沉默中,薛勤胜伸手调过后照镜,对准了儿子。
薛适轻瞥一眼,便被父亲的锐利目光刺中了。
憋了约莫有两分钟,打破记录一般,薛勤胜干咳一声,也不看路,就盯着镜中的儿子,绝决地说:“给你租房这事儿,行不通。
你这只是一时逃避,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你必须克服恐惧。我跟你妈都讨论过了……”
窝在副驾内的傅雪萍,如昨日一般,默不作声。
“我明白。”薛适赶忙打断父亲,极不愿母亲也被牵扯进来。无论母亲是缄默顺从,还是同样冷漠,她对薛适的伤害,都不亚于
父亲分毫。
薛适盯着窗外,故将嘴角上扬,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我只是逃避而已。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毕竟是我的父母嘛,我
能逃到哪儿去呢……还是您说得对。别租房了。我支持你们的决定。”
薛勤胜大张的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本是做好了准备,等着儿子辩驳,再给予沉痛打击的,没成想,却听到了这般答
案。他那一双牛眼大睁,也不正经看路,就那么吃惊地盯着后照镜。
一股热流冲进眼底,薛适稍适仰头,死命忍着。眼内虽未泛泪,但整张脸都已被憋得麻木了。
他暗自嘲笑,自己究竟是被扭曲成了什么德性。仅仅一晚安眠,便又披好了伪装,重整了心防。他不知还能挺多久,但他深知,
自己反身站在崩溃的崖边,在即将跌落的刹那,他面对远处的父母,唯一能做的,就是强颜欢笑。
就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的。呼救不应,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疯了以后是什么下场。而今,除了笑,还能怎么应对呢。
这个看似民主的家庭,就悲哀在这个地方。相安无事的假象背后,是骇人的冷漠,以及无法逾越的隔阂。失意时,你永远寻求不
到安慰,唯一有的,就是几句冷若冰霜的理所应当。
或许,这就是薛勤胜傅雪萍为人父母的高明。他们不像寻常家庭,为子女一步一步铺好脚下的道路,盲目着鞭挞前行。薛勤胜与
傅雪萍,只是抬起手,指向遥不可及的远空,淡淡夸赞着那几颗他们中意的星星。于是,薛适便自觉斩断所有余念,大踏步地迈
去了。
在父母眼中,薛适是成长迅速的。但在自己眼中,薛适连他真心索求的是什么,都没有头绪。
我理应是乖乖学习的……
我理应是孝顺父母的……
我理应担起作为男人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