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也凑得跟他很近,几乎鼻尖对鼻尖,低声说道:“你这样痛快的只能是鬼子。”
高城瞪着他:“那我也认了!”
袁朗眼睛瞪得不如他大,但目光森然:“还记得新报吗?去年它一直在刊登中国军队抗战的消息,就是这份报纸把你们534团监守四行仓库的事情告诉了上海每一个人,现在日本当局围困租界,施加压力强迫工部局软禁了新报的主笔蔡之章,所以你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消息。所以即便是在租界,你也不是绝对安全,日军特务的眼线遍布这里所有角落,他们想要抓你还来不及,你自己跑出去,不是正好送上门么?”
“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你的名字和四行仓库一起登在报纸上了,还记得有一天早晨游行的人群在苏州河岸边喊你的名字向你们欢呼吗?从那时起,你大概就成了日军必须活捉的一个人了。”
“为什么一定是活捉?”
“因为你是日军的耻辱,抓住你就等于雪耻,另外,也许是因为你的身世,令尊大人一直是坚决的主战派,如果他的儿子被日军关进了俘虏营,那他还会不会继续强硬下去呢?”
方才高城眸子里燃烧的那股狂热光芒渐渐冷却下来,他好半天不说话,任凭袁朗呼出来的气体混合着香水味向他鼻腔里喷。
袁朗见他这副模样,便放松下来,端起自己那杯咖啡慢慢呷。
高城抬眼看他:“原来你们救我就是因为我爸……”
“不管因为谁的缘故,你都不能贸然离开,在租界里依靠我们和青帮的势力还可以维护你一时,你要是出了这一亩三分地就一定会被抓住,那后果你比我清楚吧?”
“我不怕死。”
“你会生不如死。”
袁朗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相信我,如果有一线机会可以送你离开上海,我决不会多等一秒钟的。”
高城也伸出手来,但却推开了袁朗的手,说道:“我相信,我一定相信。”说罢站起来往外走,留下一句“你们很忙,忙着抓共匪,忙着窝里斗,然后才轮到打鬼子呢。”
他走到门口,白铁军立刻站起来替他开门,并一眼把赶来要开门的服务生给瞪了回去。
袁朗在他们背后跟上来说道:“我送你回去。”
高城冷冷道:“不必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知道轻重。你放心,我要是有朝一日出去了,见着我爸,一定让他在你们戴老板面前美言几句,特别是你,对了,袁朗是你真名吗?你还记得自己自己真名叫什么吗?”
袁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高城也没理他,径直出门去了。
屋里气氛很是尴尬,咖啡馆老板和服务生都有些担心的看着袁朗,后者脸色微微发白,过了半天才自嘲的笑笑,扭头问他俩:“我是不是长得就像个说瞎话的人啊?”
老板和服务生都很为难的冲他苦笑,他无奈的摇摇头,推门也出去了。
高城和白铁军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白铁军不时回头看看。
“七哥,那个人还在后面跟着呢,你说他这是唱哪出啊,想跟踪都让咱发现了……”
高城头也不回,大踏步向前走。“管他呢,他爱跟就让他跟着。”
袁朗的白衣始终在他身后不远处晃来晃去。
正文 第30章
许三多把三轮车推回车行,车上坐着的马小帅敏捷的跳下来,拍拍他肩膀说道:“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跟你为难的,七哥给我下命令,我哪儿能不听!”
“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怕七哥一个人在外面走有危险!”
“我没危险!”
随着话音走进门来的是高城透着隐隐怒气的声音。马小帅一见他便迎上去,问着“七哥找到那小白脸了没?”,但高城却从他身边走过去,理也没理他。
马小帅有点委屈:“怎么啦?没找到?”
随后进来的白铁军把院门咣当一声关上,对马小帅说道:“找着啦,还不如没找着呢!”
“为什么呀?”
白铁军又开始摸脖子,五官皱成了包子样:“不为什么,咱们就不该指望着一群当特务的人!特务啊,他眼里奏没有国家没有三民主义,只有他老板!”
许三多茫然的看着他们,不知道内中原委,只见高城往车行的堂屋里一边走一边喊:“伍六一!伍六一!”
他急忙回答:“六一哥不在,他出去了!”
高城的怒火更盛,几乎是在发泄:“他大半夜的还不回家睡觉,难道也去找小白脸啊!”
许三多给他的怒吼吓了一跳,白铁军和马小帅在忍笑的同时也上前去拉住高城将他往后面的院子拖——车行的后门连着方家大院。
“六一哥去帮史探长干活了,说是要晚点回来,七哥你要是找他我可以替你带个信……”
高城已经被拖出了他的视野。
袁朗在古玩店楼下徘徊,二楼的经理办公室内亮着灯,屋内窗台上摆放着一只花瓶,瓶中有一束鲜花。他在一根电线杆底下站定,靠着光秃秃的水泥棍子抽烟,直到古玩店一层门面店的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名身穿西装头戴礼帽的男人。
男人走得没影了,袁朗又抬头看经理办公室,铁路出现在窗口,一眼看到了他。
袁朗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闪动,铁路在高处和他对视了片刻,最后一把拉上了窗帘。
又过了几秒钟,花瓶剪影中的那束花被一只手拿走了。
袁朗掐灭烟头,健步走到古玩店门口敲门。
袁朗走进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灯已经关了,以至于没走两步便因为失去距离感而撞上一把椅子。
“怎么在屋子当中放把椅子啊?”他揉着撞痛的膝盖来到桌边,伸手摸到台灯按钮,还没来得及按下,便被铁路制止。
“不用开灯,黑着比较好说话。”
袁朗便缩回了手,挺身伫立,说道:“其实开着灯还是一样的黑。”
“共党的电台找到了吗?”
“快了。”
“等你找到再来见我吧。”
“不。”袁朗不但没走,反而逼近了一步。
“怎么?想反悔,还是你没把握?”
“都不是……今天高城来找我了。”
“是不是88师的营长,死守四行仓库还上报纸的那个?”
“是。他来找我,要我帮他离开上海,去找部队。”
袁朗似乎看到铁路在黑暗中叹了口气,那声音轻不可闻。
“他为什么来找你呀?去年救他进租界的可是王天木的人,他应该去找他们。”
“他不相信王天木的人,”袁朗苦笑,“当然他现在也不相信我了,他说我们忙着抓共匪和窝里斗,他失望的走了。”
“那你想帮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把他扔在一个地方,不闻不问,把他当废物一样搁着,这样没人受得了。”
“袁朗,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但你不能着急,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做。”
袁朗逼近了一步:“刚才走的两个人是不是重庆派来的?他们既然能进来就能出去,多带一个人也不会引起怀疑,只是多一份通行证。”
“他们是重庆来的,但他们来了就不会再走。”黑暗中铁路直视着袁朗的眼,“袁朗,我和你一样,都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灾难,没有人愿意看着一座城市失陷,可该做的我们还是得做,我允许你失控一次,但下次绝不能再这样,当然,高城一定对你说了不好听的话吧?”
“是,他问我还记不记得自己真名叫什么。”
“如果他再来找你,不管他再说什么,你就告诉他,租界已经成了一座孤岛,只能进不能出,有来无回,你就这么跟他说,除非他长着黄头发蓝眼睛大鼻子,再揣上一张外国护照。”
袁朗终于放弃了笔直挺立的姿势,靠在桌子上。“我想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天上开始飘雨丝,圣马力诺教堂内却挤满了来作礼拜的教徒。成才和许三多装模作样的坐在最后一排靠门边的长凳上,东张西望,嘴里默默念道。
许三多认真的听着神父的布道,虽然还听不太懂,但他看见成才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拉了拉他。“成才,你专心点,你都来好几天了,可是一点也没仔细听神父讲过。”
成才根本不以他的话为意:“哎呀这几句话咱在收容所住的时候神父不是天天讲么,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你还当新鲜的听啊?”
许三多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但却苦无证据,只好不去管他。
成才游移不定的目光终于在史今踏入教堂的那一刻安定下来,与此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史今看见他们俩,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许三多以大白牙回应之,而成才却咧了咧嘴,笑得很牵强。
剩下的时间成才一直发呆,更加无心去听布道的内容。
礼拜结束后,成才仍旧没走,坐在门槛边上望天空。许三多跟史今说了几句话,便蹦蹦跳跳出来拉他。
“成才,走吧,今天六一哥要去帮史探长干活,就不出车了。”
成才却一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慵懒道:“他不出车那三轮不是正好给你蹬吗?”
“他要用三轮帮史探长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