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里想象着三呆子携带电台从废弃的更衣间逃走的路线,在我倒地很久之后我竟然感觉不到疼。走廊内红色的地毯上流淌着我的红色的血,我躺着的视野内李小姐倾斜的脚步迅速而无声的离开,她的刀还c-h-a在我的肚子上。
当疼痛闪电般劈中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呼救的力气。我想可能我根本没有交代给李小姐让她对我手下留情,把刀c-h-a在不伤及内脏的位置,也可能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希望她一刀刺中我的要害,因为那样的疼痛才能盖过我内心的沮丧。
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我听着舞池中乐队演奏的小夜曲失去了知觉,再次醒过来是在急救室,我躺在被血洇s-hi了的床单上,被几个人合力抬上了手术台。医生拔刀的时候我好像是看见了彩虹,满屋都是眩目的光,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很快就听见医生和护士对话,护士问打几针麻醉剂,医生说这样的深度昏迷,什么疼痛都不会感觉到的,先不要打了。
后来我睡过去了,不知道是否给我打了麻醉针。我梦见队长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给我擦冷汗,他又像从前一样丰姿不凡了,穿着那身白西装,他说如果不是他将我带入上海站的大门,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听他不停的唠叨,后来我又梦见了齐桓和吴哲,还有高城和他那三个下落不明的兵,甚至还有原来的站长铁路,就是没有梦见三呆子。
再次醒来据说已经是三天以后,情报处处长亲自来看我,我跟他编了一套谎话,他居然就信了,后来才听医生说,那一刀c-h-a得很深,伤到了肝脾,我差一点就没命了,因此才能令他忘记对我的怀疑。可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想到,我们本就是沿着生死边缘走过来的,这样的代价还是出得起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顺利过关。在医院养伤的日子里,那位李小姐还冒险来过一次,当然她并不是来探望我,只是来找人希望为她口中的“解放区”买点药。虽然她经过精心的乔装,我还是能认出她来,但我没有抓她的打算,只想问问那个呆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警觉万分可还是说了实话,说许三多已经撤离国统区前往解放区,一路上都要打听上海这边的情形,显然是不放心我,那天听说我被刺伤后,抱着他的宝贝电台差点把电子部件短路哭得短路。
我叫她去我家的阁楼上,取那一小瓶多年以前我偷偷留下的盘尼西林。算是她姐姐留给她的,也算是我最后一件能给三呆子的东西。
我不太懂医药,不知道时隔多年盘尼西林是不是会过期失效,可我很肯定那小小的玻璃瓶一定会从她手上辗转千山万水,到达三呆子手上。她临走时交给我一块银元,我认出那是我在仙乐都夜总会第一次挣的,那一天我塞给他两块,后来他一直没舍得花,缝进棉袄的夹层里。
三呆子让她带话给我,要是想他了,或是不想干了,可以拿着银元去解放区找他,我知道这是他那个脑袋瓜里能想到的最高明的计谋,并且我也差点上当了。
我党的军队在前线节节败退,在全中国的统治也已经岌岌可危,民怨沸腾,通货膨胀让人无法糊口,保密局上下风传不久的将来我们也许要退守台湾,因此所有人都在挖空心思给自己找后路。
农历新年前后,先后有几批人搭乘开往台湾的军舰离开上海,我明白如果我转身投向三呆子的解放区是会受到礼遇的,毕竟我拯救过他和李小姐,还有那部珍贵的电台和一套密码本,然而我无法想象那以后的生活,背叛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我上了一条船,就只能和它一起沉没,我从哪个土坑里生了根,就将注定在哪个土坑里朽烂。
于是我收下了银元,送走了李小姐。
后来的事情大概在所有的中国近代史课本中都会写到,只是共产党和我党的编委们会用不同的方式和口气来书写。
本来情报处处长建议让我留下潜伏起来,但是后来我被李小姐刺杀,身份暴露,已经失去了价值。加上我和保密局一位女长官的关系很好,她将我的名字写进赴台的人员名单,于是我获得了昆仑号船舱内的一个位置。
到台湾后没多久,便发生了一次席卷党内外的大清洗,几千潜伏于我党内部的共产党的地下分子们被查处枪决,那一段日子台北的马场町刑场内总能听到枪声。据说掩埋血迹的土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和共产党有丝缕联系的人也全都受到隔离审查,我自然也不例外,并且因为我和三呆子的特殊关系,还被抓进牢里关了三年。这三年期间我被无数次的要求写下坦白书,然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坦白,除了我曾经私自放走三呆子和李小姐之外,连我们俩在上海那件阁楼小屋里的所有家私都交代无遗。
最终我的罪名还是没能成立,在军事法庭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我和共产党勾结,于是我终获自由。
出狱那天我惊讶的看见来接我的居然是最早的老上级,原上海站站长铁路,此时他已经是国民政府一名要员。我恍惚着跟他在距离监狱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吃了顿饭,他叹息着说看见我就想起自己的得意门生袁朗,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在恢复军职后到他身边工作。
我拒绝了这个诱人的邀请,那身大概只穿过一次的军装对于我来说,还不如那枚从死去的前任胡杨那里继承来的领带夹意义重大。我曾经天真的认为出人头地是这一辈子最高的追求,然而多年的特工生涯让我改变了很多当初的想法,我们无力改变很多东西,不说大的,光说小的,即便是自己明天能否继续穿着衣服走出家门也是不由自主的,于是,很多梦想和期待都变成了很久以前的玩笑。
吃过那顿饭我和铁路分手,独自一人去了基隆,并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给当地一家小照相馆老板当学徒。后来我娶了他的女儿,并生下一个女儿。
工作之余我最喜欢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的大海,基隆港是距离大陆最近的港口,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能看见从上海开来的船,尽管船上可能没有我想见的人,也可以让我闻一闻那种熟悉的味道。
这成了我几十年的习惯,后来我的女儿生了儿子,我有了外孙。当他凭着俊朗的外貌和美妙的歌喉成为岛内外闻名的歌星后,他的歌迷们就连他外公的这个小小喜好也打听到了,并且流传开来。曾经有电视台的记者们拖着笨拙的摄影机来搞采访,我很有些恶作剧的与他们捉迷藏,藏在某一丛树后面或是坐在某一块巨石下就是让他们找不到。家里人都为了那小子的成就而骄傲,在他开演唱会时都去捧场。我从来不稀罕那些声光电彩的玩意儿,因为和上海滩的血雨腥风比起来,和蔡公馆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比起来,和四行仓库日夜不息的枪火比起来,一切现代技术制造出来的光影都不足以撼动人心。
后来我终于有了求到外孙的时候,因为他获得了出访大陆的机会,在那里他要进行好几场演出,要访问好几个城市,其中就有上海。
我的探亲申请没有被批准,于是只好托付臭小子如果有机会,就替我在那边寻找一个人。我把那块银元交给他,告诉他如果不能找到人,也要让那两块银元合在一处。也许我等不到可以重回故土的那一天了,于是,那就相当于我们又能团聚。
演出代表团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天,我又站在基隆港附近的山坡上眺望大海,这一次,远方似乎真的有一艘船开来,带着我曾经熟悉的味道。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