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了营救被日本人严密看管的高城,居然去做一名特工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天真的想要用一己之力将高城送出上海。他受了伤,高城最终还是回到了日军的眼皮子底下。换作是我恐怕要与此等愚蠢之人划清界限一刀两断,然而据吴哲讲,没过多久队长又智商直线下降为零一般的屡次拖着带伤的身体去和高城见面。
后来队长说我和他很像,我想大概换了我,而高城是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三呆子,我也会那样去做的。
日军派兵进驻租界的那一天,我加入了军统的秘密组织,而三呆子还无忧无虑的蹬他的小三轮。他对于我一贯的早出晚归习以为常,顶多就是诧异的看我频繁往家里带上好料子的衣服、上海滩最新式样的鞋和光闪闪的手表。从最开始的坚决反对我从事“小白脸”这一非常实惠然而有损尊严的行业,到后来的无奈默认,许三多长大了,他变得好象有心事,而我忙于投身特工的任务,从没有好好为他着想。
后来的某天,我终于知道许三多心目中的偶像,屡次与我们合作的盟友,租界探长史今是一名共产党。其实我早该发觉,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是共产党,即便他以信教为掩护,来解释他的爱心泛滥和忧国忧民,然而单纯的牧师或者教徒是不会鼓励穷人们以改变生活来寻找希望的,基督告诉自己的子民要有爱,可没说他的子民面对不平等和暴力可以反抗。
我开始怀疑许三多其实早就被史今拉拢到自己的阵营里,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瞒着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非常恨他,恨他竟然与史今结下可约生死的同盟,却对我守口如瓶。如果我真的令他如此失望,那么我会离开。
那段时间我不想回家,反正晚上我也不缺住的地方。把我看作是儿子一样宠爱的太太们会在饭店里留下房间,一有空就摸过来要我陪她们。有一次我竟然同时跟两位夫人周旋,先是将一个钢铁大王的遗孀糊弄走,转身便被前国民政府某前任部长的原配堵在屋里。
年纪大的太太们其实并不需要我给她们鱼水之欢,只是要聊遣寂寞。我发现我也可以让有钱的女人一掷千金了,然而那并不快乐,我失去了永远唯我是从的三呆子,他的心里现在已经有了别人和更伟大的事业,是啊,谁说共产党的事业不伟大,他们的理想越天真,他们的能力就越强大,只有许三多那样的傻子才会跟他们走。
我第一次数夜不归之后,三呆子跟我翻脸,吵了一架,他仍旧相信我是真的去做那份“有前途”的职业了,于是我俩为了孔小姐送的一块手表动了手。被伪政府欺骗的工人们被偷运出上海送上前线充当日军的劳工,大部分九死一生,而我还在和替鬼子充当招聘机器的孔家继承人耳鬓厮磨,并且据不悔改死不回头,这当然值得他给我的一拳头。我尝到了愤怒和失望,伤心和鄙视,于是我也打回去,只是我不能怒吼打他的真正原因——为什么你背着我加入别人的阵营?
挨完打我就直接去赴孔小姐的约会,那一天她特地摆了酒让我和她表哥见面,将我的面首身份和她的坚定意志说清楚。她表哥倒也相信了这个解释,但仍旧冷着脸与我杯酒释恩怨,我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饭后还殷勤的为他斟茶把盏,趁他们没注意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夹竹桃花混在茶叶里倒进了茶壶。
当天夜里,孔小姐的表哥心脏病突发去世,临死时没受太多痛苦,我觉得便宜了他,他本该同那些累死之后扔进土坑的劳工们一起活埋。当然这没能给我带来什么麻烦,医院认定这是正常的心脏病发,孔小姐曾经无意中跟我提起她表哥的心脏不太好,于是我才想到下毒。失去了男人支撑的孔家立刻风雨飘摇,只知享乐的孔小姐没多久就变卖了工厂远走他乡,临走时她还对我有些恋恋不舍,我撒娇耍赖要走了她的一只绿宝石戒指,回去让吴哲将一颗毒药藏进戒托里。
从此我有了致命的凶器和自杀的工具,吴哲曾经笑言,说我和队长都是天才的杀手,怪不得能做师徒,队长的一把匕首从没有漏掉过一个汉j-ian和鬼子的x_ing命,而我杀人从不用刀,想让人死的办法成千上万,你多恨他,就会想出多么残忍的手段,你多怕他,就会想出多么巧妙的计策。
许三多能够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我身上并不是真的沾染了血,他总说我的眼睛杀气腾腾,判断得极其准确。每次我杀了人,他似乎都能感觉到。
半个月以后许三多终于绷不住了来找我,他说自己错了,不该和我翻脸,我感觉到他可能知道了什么,可回家后只见他傻乎乎的做平时那些事情,又让我迷惑。我不能断定是不是他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所以才要与我和好,我期望是这样,可又害怕是这样,因为我很想他能明白我不是个见死不救的自私鬼,却又怕他是出于某些目的才来收拾我们的友情。
因此我表现得喜怒无常,从太太小姐那里承受的压力也一股脑发 泄在他身上,他果然从此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我终于确定了,他一定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
我想去问队长,然而他也正沉浸在高城牺牲的痛苦之中。几天不见他憔悴得厉害,据说刚刚被站长训斥过一顿,因为他试图穿越日军的封锁线去蔡公馆的遗址里寻找高城的骸骨。我没敢去打扰他,其实我也曾经路过那片废墟,也大着胆子张望了一下,只见断壁残垣在风中发抖,不见任何血迹和肢体的踪影。
后来再次见到队长,他已经活了过来,换了一副样子,又挂上慵懒的微笑,穿上最风 流的白西装了,可他不再是我的同行,因为他笑得多开怀时也有苦涩,他说女人是不会再喜欢他了,还是暗中来去更好。
反正他也有了接班人。我如今是名媛贵妇的宠儿,其实很多女人不见得多么喜欢我,可是一个两个有名望地位的太太将我捧上天,那么喜欢赶时髦的上海滩就一定会争相效仿。
可是我不幸福,我本来期待的生活是赚大把的钱然后把女人抛在一边,去和三呆子过富人的日子。然而我陪别人笑别人也对我笑,却唯独不能让许三多对我有多少好感。
他仍旧鄙视我的职业和我的假面孔,时时刻刻在企图说服我回归正途,除了他一如既往的关照我的生活,把家务活干得井井有条,我很奇怪为什么他要替史今跑腿却还能做那么多事。
我只好对女人应接不暇,为上海站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暗杀行动而服务,相比共产党们的浪漫天真,我们又何尝不是飞蛾扑火。
队长在刺杀一名日本军官时受了重伤,他当时一定是不想活了,才会面对四只枪口毫不闪避,只为了抓住击中目标眉心的机会。
我听见枪声冲出来时,齐桓等人已经把队长抱上了接应的车子,我看见队长的一身白衣几乎红透了大半个身子,除了司机,剩下两个人四只手都堵不住他胸 部和腹部的伤口。我让他们立刻撤走,去找医生。齐桓很担心我,怕我出现在这里会被牵连,但我告诉他我得留下来,好收拾残局,替他们清理掉蛛丝马迹。
后来的事情虽然不太顺利,但我毕竟没有生命危险。日侨俱乐部发生枪击血案当然是重大事故,可被抓起来审查的人不止我一个。那天晚上我回到案发现场,杀死了还残留口气的日本宪兵,擦掉指纹,关死房门,最后从窗子溜走。
等到日军大队人马杀到时,我早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在和亲日的女实业家顾太太亲热。等我被破门而入的日军抓走丢进宪兵司令部黑牢里审问时,顾太太还来探过监。我搂着她的da腿鬼哭狼嚎,像个吓坏的孩子般楚楚可怜,几天后我被保释,当然谁也没能从我身上查出什么,我是个见钱眼开的小白脸,没谁看得起我,日本人更是如此,他们决不会想到我是漂亮的恶魔。
出狱后的第二天,能够监听电台的吴哲说,日本人打算在太平洋的美军基地发起一场袭击,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太平洋距离我们有多远,我只是觉得,只要不在我们的土地上打仗就是好事。看着吴哲热锅蚂蚁般的急着要将这个重要情报传递出去,那样子颇像天要塌下来一般,后来我才知道,吴哲曾经在美国留学,他对那个国家的人,是有感情的。
可惜这个消息到底没有传递出去,但也或许是传上去了却没人相信。不久以后,遥远的太平洋美属群岛上便遭到了喷有太阳旗图案敌机的侵略,历史证明,这场偷袭最终导致了美国加入反法西斯战争,加速了日本侵略者的灭亡,可对于那时候生活在上海租界内的我们来说,这实在是一场几近灭顶的灾难。
租界的撤销意味着我们长久以来赖以撑腰的保护伞消失于空气之中。虽然在这之前一段时间,由于已故少佐原田真一的建议,日军已经派遣了一个中队进驻租界,但那个时候日军在租界内还不敢乱来。
现在好了,租界孤岛在历时将近四年的围困后,终于成为了另一个南京。所幸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屠杀没有发生,那种攻克一座城池然后非要用杀人才能来排遣的激情在日军身上或许已荡然无存,我偶尔能听到来自外埠的一些消息,说日军在国内战线过长,已露颓势,中国实在太大了,而日本又是一条渺小的贪吃蛇。时隔四年,他们的刺刀也许杀得没了刃,可中国依然在那里,千疮百孔、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着,可是她还在那里,日军投下无数炸弹进行了无数次屠杀和劫掠,都没能让她的土地改变分毫。于是,他们和我们都疲惫了。
在上海外国人能撤离的早就已经买了船票远走高飞,留下来的大多数还是中国人。昔日热闹喧嚣的仙乐都萧条了很多,圣马力诺教堂的牧师们将偌大一份产业留给了黑头发黑眼睛的本地修士,所有人的住所被彻底搜查,我好像回到上海沦陷的那个晚上,当时还有三呆子高城等人陪在身边,时隔几年,他们有的死了,有的一直下落不明。
我和许三多的家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但这不妨碍我们俩假装无知的中国猪,日军现在对掠夺财物更感兴趣,于是我从太太小姐那里得到的名贵衣料、名牌手表和新潮皮鞋被席卷而空,那枚绿宝石戒指被我藏在手指缝里,变魔术一般的躲过了搜查。许三多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贫如洗,他唯一与从前不同的是在鬼子破门而入时尽量站在我前面,试图要保护我,我看到他面对刺刀很明显的是在颤抖,可他的脚步却不挪窝,整个人牢固的颤抖着,我不禁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竟是如常般平静。
三呆子会在需要他拼命的时候拼命,即便筛糠成了面条也能一瞬间冲出去,我不会筛糠,一旦筛糠了那就真的是末日将近,不会有活命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