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队长的指挥下,她从柜子里翻出一瓶止痛药,看着队长吞下去一把,然后正言厉色的警告她,不许说出去。她害怕得很,终于想起我来,我是唯一一个在队长面前敢开玩笑的人,是队长常常在课上表扬的大师兄,所以唯有求助于我。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队长的住处,当着他的面翻出一大堆形形色色的止痛药,他几乎没有力气阻止我,可以想像必定是刚熬过一阵剧痛。我很愤怒,好像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死的理由,唯独让我一个人看着所有过程,我能想办法杀死我恨的人,却没有办法救我爱的。
我对队长说当初真的不如放任我在上海滩自生自灭的好,你让我有了自尊和信仰到头来却比无知无觉混日子的小赤佬还要痛苦!
我知道我的话非常伤人,但后悔已晚,本来就一直按住肋下直不起腰的队长猛地喷出一口血,我吓坏了,急忙抢过去抱住他。
剧痛让他浑身痉挛,他被血沫呛得咳了几下后,身子就软了,我摸到他右侧腹部有个明显的硬块,并且只有触摸后才知道,他消瘦得厉害。
我把大衣脱下来,裹住队长,然后抱着他冲出军校,直奔医院。
抢救了大半夜他才保住一条命,医生说是肝癌,这病没救,只能靠止痛药挨日子。我守在队长床边直到他醒过来,他连伸手给我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却还笑笑说,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活明白,以前都觉得自己看透了,实际上那是在被命运耍着玩。
从此后我每天都要去医院看队长,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吃一点东西就要吐得昏天黑地,普通的止痛药很快不起作用,于是他在整夜整夜的低烧之余,还要睁着眼睛强忍剧痛。
我不忍心看着他这样一点一点被耗干,变成皮包骨头的一小团,于是跟保密局管物资的老王要了瓶药水。
看到那个装药水的小瓶队长立刻就明白了,欣慰的夸奖我如此善解人意。我说,因为能力有限,搞不到那种没知觉几秒钟毙命的,现在这瓶喝下去大概会难受一个多小时,可药效很好,没有抢救回来的可能,沾上了就必死无疑。
队长此时已经不能起床了,他勉励伸手向我要那瓶药水,可我却不给他。
“想想遗言吧,你想呆在医院里还是回家?还有,想把自己葬在什么地方?”
队长想也没想就说,他想再去看一眼蔡公馆的废墟。
队长去世的那天天气很好,没刮风没下雨,不冷也不热,阳光普照下的街上车水马龙,红男绿女全都出来晒太阳散步,上海好像和我平时看到的上海很不一样。
我借了辆车开出来,把队长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然后直奔蔡公馆废墟。
抗战胜利后那里一直没有动工修复,似乎有传说闹鬼。我想大概是常常跑去翻捡东西的队长被人误认为是出没于夜间的幽灵了。他的确有点像个幽灵,那身白西装,在漆黑的夜里不吓着旁人才怪。
那一天队长又叫我帮他穿好白西装,胸前的口袋里还c-h-a了朵红玫瑰,如果不是他脸上的死灰色,我可能会恍惚的觉得自己回到了八年前,只当他还是夜总会里靠女人过日子的小白脸。
车子在蔡公馆的废墟前停下,那里没什么人去,显得很清静。队长坚持要下车,我也只好扶着他过去。
本来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是驻足了半天,直到他体力不支晕倒在我怀里,却始终没有开过口,往常他到这里来都是低下头寻找,然而那一天他一直在抬头望着半空,那里本来是蔡公馆小楼的二楼位置。或许在他眼里能够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和人,在那一刻,尤其是他已经知道自己马上就可以脱离苦难,所以才会这样迫不及待。
我把疼痛难忍的队长抱回车上,等我也上车准备发动车子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临行前他固执的从我手里要来的那瓶毒药已经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悄悄的喝光了瓶子里的药水,想要出其不意的死在高城殒命的地方。
但是我仍旧发动了车子,载着他缓缓绕过那片废墟,经过仙乐都夜总会、吴哲曾经营过的花店、花店斜对面的咖啡馆、圣马力诺教堂,直到苏州河岸边。
他虚弱的靠在座椅里,忍着剧痛望向车窗外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物。我突然把车子开得飞快,可四行仓库还是像电影画片一样滑进他的眼睛。最后他甚至无力发出微弱的呻吟,整个人也陷入昏迷。
我把他送到了医院,但是告诉医生不必抢救。把他抬到一间安静的房间里,放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就好。
半个小时后他醒过来一次,吐了很多血,然后抓着我的手直到停止呼吸。
我用手绢慢慢的擦干净他唇边的血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竟然没有半个血点溅到他的白西装上。天近黄昏时分,军校和保密局的人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掉完了,他们惊讶的看到队长那张脸除了消瘦之外几乎宛如生前。是我给他化了妆,虽然他可能会不喜欢,男人都指望用自己的本色来示人,脂粉是涂给别人看的,可我对他说,既然你从未在乎过自己在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又何必在最后一关如此认真。我拒绝了殡仪师和军医,亲自动手,如果说还有谁能为他恢复从前的风采,那无疑也只有我。
两天以后,队长在龙华下葬,他在抗战时期收集的一箱子破烂零碎也随着棺材永埋黄泉。他的坟距离高城的衣冠冢不远,那是他唯一的遗愿。军校和保密局都分别为他举行了葬礼,前者隆重,后者神秘。军校的追悼仪式我也参加了,崇拜他的女学员们都哭红了眼睛,墓碑前摆满了白玫瑰。我远远的看着,等到一切仪式都结束后,才把自己的那束花捧过来,放在他那张微笑的戎装照下面。
我的红玫瑰在一片纯白中非常醒目,我想他可能更想要这个。
队长的死好像带走了我在上海滩的最后一点快乐,从那天起,局势急剧恶化。国共开战,烽火重燃,我们在上海围捕中gong地下党的工作也更加紧张和严酷。
终于到了我必须面对三呆子的时候。
可以肯定史今的那部电台最后落在了他的手里,从前所有人都将他当作一个傻子,然而就是这个傻子才成为蒙骗无数智者的赢家。
曾经刺伤过我的那位李小姐又出现在夜总会里,和从前判若两人,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有问题,因为她也出入圣马力诺教堂,并且在她到来后不久,史今便离开上海,消失无踪。
情报处处长分析这女人大概是来接管电台的,于是交接仪式肯定能让我们有机可乘。他叫我加紧对许三多的监视和试探。
终于在一天夜里我带着人将那呆子堵在夜总会后门边,不,他不是呆子,他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只是长了一张看上去很笨的脸罢了。
和他接应的果然是李小姐,看到她的时候我一点不吃惊,她也不,反倒是许三多略显惊讶。原来他把电台一直藏在夜总会废弃的那间更衣室里,可能在日军占领租界的时候他曾经将这部铁家伙挖出来转移到别处,但似乎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又搬回去了。因为这实在是个绝妙的地方,他出现在这里不会引人怀疑,并且这家夜总会内,到处都是我们的眼线。
狐狸再狡猾终究会被猎人捉到,何况他俩也根本不是狐狸。我就知道撕破脸的时候会发生争执,因此没有让其他人跟进来,只说听我信号。许三多和李小姐两个人面对我一个人居然更加惶恐,我站在一间包房内,把门关好,问他们这事如何解决。
李小姐知道我和那呆子的关系,于是让他来决定。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放s_h_è 着发狠的光,那是只有准备和日寇拼死一搏的时候才出现过的眼神。
于是我准备好与他进行r_ou_搏,或者近距离枪战,或者其他什么方式的殊死搏斗。我知道那呆子发起狠来我决不是他的对手,在床上就已经领教过了。
可是他走到我跟前,没做什么威胁x_ing的动作,只是握住了我藏在口袋中持枪的手,把它抬起来,让枪口正对上他的心口。
这下子换我惊呆了,不对,我其实或许一直在隐约的期望他这样做,即便不是这种具体的形式,也会是别的什么做法。
他对我说,希望我能够将他打死,就此交差,然后让李小姐将电台带走。
我告诉他,他死了之后我照样可以抓住李小姐,截获电台,然后去我的上司面前邀功请赏。
他说那就再让一步,打死他,毁掉电台,但是要放走李小姐,这样我照样可以邀功请赏。
我怒不可遏的挥拳将他打倒在地上,骂他瞎了眼睛,为什么会觉得我是这样一种丧尽天良的人!
那呆子捂着脸很委屈的看着我,李小姐把他扶起来时从怀里抽出把匕首,跟几年前刺伤过我的那把很相像。她把刀子托在手里,警告我不要认为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傻姑娘,如今她的刀也许能够快过我的枪。
可我的枪已经在愤怒中掉在地上了,我冷冷的请她出去,在走廊里等,我不会要许三多或者她的x_ing命,也不打算抓他们俩了,我甚至不想去管什么电台。
在李小姐出门后那呆子还扑上来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让他收回共产党那套蛊惑人心的说辞,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我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我告诉他我是一棵树,一旦扎下了根就不可能再转移,如果我有第一次背叛,那么我还将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
许三多明白了,他可能很早以前就明白我们俩早晚有这一天,只是他为这一天所做的准备永远都不够。他眼睛里含着泪水与我告别,并问我如果放了他和电台我该如何脱身。我让他不必管那么多,让那位李小姐配合我就行了。
临走前我冲上去抱住他吻了很久,像我们经常在小屋阁楼上翻滚时的吻一样s-hi润和激烈,我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他也知道,于是我们几乎忘记了外面就是严阵以待的森然枪口。
他走后我等了片刻才出门,到走廊里找李小姐,告诉她该如何配合我洗脱嫌疑。她有些半信半疑的被我挽着来到舞池旁,在当年队长和李太太曾经亲热过的角落里拥吻。
这根本不算是吻,尽管看上去它缠绵而甜蜜,到了最后我把她死死抱住,好像一松手那一头的三呆子就会暴露形迹被我的同僚们发现似的。
李小姐没有说谎,她的那把刀确实比几年前锋利和爽快很多,并且更加有力,即便被我死死抱住也能利索的将刀锋全部刺进我的身体,并且位置几乎和当年那一刀相差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