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黑烟呼应着黄纵的感慨,越发地遮蔽天地,纵使正午的yá-ng光也照不进这厚重的烟幕。
“如是我闻。若未来世有诸人等,或诸横事,多来忤身……如是人等……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
诸人耳边一时响起了清越的念经之声,音调初时甚是哀痛,越到后来越是空灵,直至余音袅袅飘散于天际。黄纵惊诧地发现,吕祉不知何时已经把脸上蒙的绸布扔到了地上,正双手合十,喃喃念诵着经文。其禅定的高洁之态,宛若佛陀化身。
吕祉专心超度亡灵,其他人自然不敢打扰。当时火葬之风盛行,不只佛教徒一般人家也多有火葬亲人的,但终归讲究个仪式。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希望亲人的灵魂随着那一缕青烟在佛陀的引导下找到归宿。吕祉的诵经声算是为诸人带来了一丝凄凉的安慰。
等到吕祉念完一遍《地藏本愿经》,黄纵不禁问道:“安老,以前你我j_iao往之时,只晓得你于醉心于经世致用之大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学问上独于新学上的造诣颇深。当时老兄的才华已令在下倾倒不已。倒不知老兄对于释家经典竟也熟稔至此。弟可还记得老兄当时规劝我莫要痴迷于旁门,于举业上用力才是正经。这不过忽忽数年,老兄的气度可十足像是得了大德的真传。”所谓大德自是代指当时高僧宗皋。
吕祉暗道一声惭愧。他前世今生对于释家都抱持着一种远观的态度。如果说世间真有无所不知的佛陀,或许更近于那个让他重生的不靠谱系统。但是入乡随俗,彼时高官之间j_iao往难免不说一些禅宗公案。尤其他这皮囊的顶头上司张浚,更是颇为痴迷参禅。吕祉为了取得张浚的信任,不得不j.īng_研此道。后来他担任淮西宣抚使,医官王仲明恰是宗皋的俗家弟子,他闲暇时便跟其互相j_iao流了一些入定的法门。适才吕祉是真情流露之举。但这时黄纵疑惑发问,吕祉也只好搪塞道:“自建炎以来,弟见世人皆苦,不免动了寻求解脱之道的心思。又,弟近来荣膺朝廷干城之寄,为官家横戈卫社稷自是应有之义,但也造下了许多杀业,不时有人生不如意事常七八之叹。而今同于流俗,倒让循圣见笑了。”
黄纵听了这番解释,那透着怀疑的目光方才淡了:“儒释两道其实殊途同归,不过在于一个心字上。一心合天,善用本心,即可万事自成。不过,”黄纵笑道,“咱们在这地方谈禅也着实地有些诡异,我真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往常顶多陪着岳宣抚参拜回佛寺,做几首打油诗罢了。”岳飞信佛在当时也是传为美谈了。
吕祉也笑:“循圣,我说你这心字上的信手拈来是从哪悟来的。看来你平时也没少给岳宣抚讲禅悟之道。不过,你也着相了,此地怎么就不能谈禅了?正是在这忠臣义士化骨的所在,才能激励你我扶整乾坤之心,成就无上之功德。你看那火都比适才旺盛了,连带浓烟也散了些。”
众人顺着吕祉右手指点看去,果然那火不知何时凭空烧起了数人之高。火苗舔舐下,遗骸剥离血r_ou_化作了洁净的白骨。吕祉似有若无的声音淼淼传来:“我听闻,白骨茫茫销作土,嗟今古,何人踏著无生路。”
……
整整一个下午,金军都不曾再次攻城。吕祉又趁机点检了仓库中的储粮,并在伤病员处盘桓了一些时候。直到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他才坐着软兜回到了住处。这住处原是义军首领所居,房间里陈设奢华,被金人霸占后书画都焚烧干净了,只剩下床铺、书案与空空如也的多宝阁,显得甚是冷清。
吕祉斜躺到床上,就想抓紧时间小睡片刻。无奈思虑繁复,任凭他使出打坐的功夫,也定不下心神,浑身肌r_ou_反而酸痛得更加厉害。他正在闭着眼睛跟自己较劲,忽然闻见一阵C_ào药的香气混合了水汽的味道。睁开双眼才发现是岳云一人端了个木桶进来了。
岳云不愧是军中出名的大力士,上百斤的重物抱起来毫不吃力。
“这是做什么?”吕祉半坐着靠在床沿问道。
“宣抚今天在那地方待了许久,为防瘴气,必须擦洗换药。再说也到了端午时节,咱们虽在围城之中,但不能堕了心气,节该过还是得过。张太尉刚才吩咐,虽然这次包不了粽子闹不了龙舟连酒都喝不成,全军也得乐呵乐呵,今天一起洗晦气。嘿,我就趁便抓了把艾叶,又从他那里胡乱搜刮了些香料,提前烧好这一大桶的水,请宣抚沐浴。”
吕祉对于张宪随身带着绢帕以及香料的文官做派已经见怪不怪了,家中侍儿与娘子服侍他洗澡也不是头一遭,但想到这次是岳家大衙内打算亲自动手,心里颇为过意不去。“放下就好,我自己来。”
“宣抚,您伤还没好,万一再伤到自己,可成了我的罪过。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僚属了。”岳云不容吕祉再说,已经麻利摘下了他的幞头,打散了他的发髻……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试炼者,我都犯规帮你烧火了,你加油洗澡,啊,不康复呀。
注释:宋代文官习惯随身佩戴香料。
第121章 五年平金(51)
一时摘下幞头,吕祉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便显露出来,刺目惊心。平素他容貌清峻,即使在伤中也是标准的文士作派举止儒雅;此刻数丝银发再配以剑眉凤目,辅之以形之于色的一股郁郁之气,倒让他清雅之中平添了风霜磨砺后的坚毅。
岳云手便一滞,不由在空中停了片刻,叉手道:“宣抚。”一时喉头哽咽,不能自持。岳云清楚记得,哪怕是在庐州城中,哪怕是救援王德负伤之后,吕祉尚一腔意气发如墨染;此刻这耀眼银霜,算来该是闻得金人屠城之后煎熬出来的。昔r.ì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吕祉竟差相仿佛,真个是史书再现。岳云虽是见惯了风浪,也难免一时悲慨失态。
吕祉也从镜中望见了满目的白发,却奇怪地联想到了官家。官家也才不过三十正当盛年,白发却比此刻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富有天下,却也憔悴如斯。吕祉将头发一挽,拢在手中,笑道:“这银丝是忧劳而生忧劳而去,看来我也到了岁月不饶人的年纪了,以后更得惕励自勉,毕竟岳宣抚有词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岳云先还悲伤,闻言便绽出了一丝笑容:“宣抚原来还知道我爹这首词。”
“岳少保的满江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吕祉话锋一转,笑道,“岳机宜,你可要多学你爹的沉鸷。否则见到我受伤要流泪,见到几根白发又流泪,传出去该教人笑话了。”
“末将哭那也是哭宣抚为国Cào劳成疾,是我辈武人之楷模。宣抚尽管告诉我爹去。我爹知道了,非但不会责骂我,想必还会暗许我重情知义。”
岳云边说边麻利地帮吕祉梳洗换药起来。
……
吕祉确实非常疲劳,一觉直睡到了r.ì上三竿,方才惊醒。他已经吩咐若有军情随时来报,一夜却并无人打扰,知道是张宪的主意,让他多休息些时候好恢复体力。但吕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也在不停地与敌人厮杀,大呼迎战。他在梦中大刀挥舞斩了一员敌将后,彻底清醒过来。便立即穿戴整齐,坐上软兜直奔城头。
果然,王德、张宪、黄纵、岳云诸人都在城头。张宪正皱眉凝神思索。王德则瞪着眼睛,观望城下。众人见吕祉来了,忙施礼唱喏。
吕祉急于知道金军进攻的情况,直接问道:“战况如何?金人今天可曾匍匐登城?”
“我才知道金人也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脓包。”王德扯着嗓子道,“兔崽子们今天的攻势还不如昨天呢。懒洋洋地打了一个时辰,就收兵休息了。”
“王太尉说得不错,只打了一个时辰。若按金人平r.ì的耐力,原不该如此的。”
“有什么该不该的,他们也是人。我看,金狗怕热,又觉得攻不下咱这坚城,于是就偷懒了。”王德自从长子死后,一直不见笑容。这回宋军赢了一仗,才让他兴致高了些。
吕祉发现张宪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依旧一副淡然思索的表情,不免问道:“张太尉可有别的看法?”
“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怕金军如此反常,是要往别的地方调动兵力了。”
吕祉闻言心头一沉。从城头望去,只见金军营寨森严,赛里着实是宿将,整持得规规矩矩。但要想在城头侦知赛里大军得动向,却是痴心妄想了。张宪说得果然严谨。
“调动兵力,调动到哪里呢?”吕祉捻须沉吟。
“我看,不出兵试探是没法知道金军得真正意图的。”
“张太尉的意思是要派遣硬探?”吕祉问道。
张宪目光沉静:“宣抚,下官知道宣抚在守庐州之初也曾派过硬探。然而此回与上次大不同。一则我军此次不过万人,金人大军至少两万之众,兵力占绝对优势。二则我军困守孤城,若要派人做硬探,须得枪对枪刀对刀得大干一场,只怕多得是有去无回。如此则我军兵力愈减,形势r.ì危。当然,若是不出兵探金人虚实,恐怕咱们会让金人蒙蔽,搞不清金军大兵的动态,有负官家干城之寄。真是左右为难。下官还请宣抚三思。”
张宪确实与一般勇将不同,能高屋建瓴地条述己见。而他明明有出兵之意,却不擅自做决定,而是将利弊逐一说明。为人处事也颇有大将之风。也是南渡之初这个特殊时候,不得不倚重武将,不仅具体的军事布置要众将执行,就是军事方略实际也出自众将。正是这种特殊的体制,培养了一批有全局观念的将领,非吕祉上辈子可比。何况,张宪念过武学,在宋代武学本身培养的就是武职官员,而非将领。张宪如此谙熟官场作风,也算其来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