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主动出列承担了官家之所以“不孝”的主要责任,倒让张浚不好按照张宗元先前的建议,再以此弹劾左相了。他只好随赵鼎出列分责:“梓宫不还,不只陛下痛贯心骨,即令山野村夫升斗小民,也痛愤不已,知道是金虏残暴的罪过。”这算是给他之后的提议先垫了一句话,不过此时他还不想深说这个话题,反而劝道:“然而听说陛下几r.ì不饮不食,这并非天子的孝道!臣等恭请陛下以大宋社稷江山为重,勉进饮食。”
赵构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以几r.ì不饮不食的标准判断,着实有些多。赵鼎本来正在思考如何应对张浚之后的攻势,猝不及防之下,只好陪着落泪。吕祉也依样画葫芦,提起袖子遮住脸,表现得不胜哀痛,心里却止不住地腹诽。左右二相把官家当成了小孩子,官家自己却也比缠着大人要糖的孩子好不到哪去,亏他以前还埋怨李纲,说“此人孩视朕”。想来,李伯纪一定是太过忠直,没做好陪哭陪笑陪聊的工作,所以只做了83天宰相就被赶下台。可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这样的朝廷里,当君子而泥古是没有前途的。他念及此处,心中一黯,竟真的落下了泪水。
内殿几人各怀心事,各哭了一回,总算进入了议事的环节。
赵鼎的提议总是具体而琐碎:“臣以为,当禁屠宰三r.ì, 各州县佛寺和道观各做道场七天, 行在平江府各寺,院敲钟十五万次。百官禁乐二十七r.ì, 庶民禁乐三r.ì。行在七r.ì之内禁办婚事, 各地宗室同三r.ì内不得嫁娶。“
张浚补充道:“为太上皇帝定庙号尤为当务之急。陛下亦当以r.ì易月,三r.ì而听政,十三r.ì为小祥,二十七r.ì为大祥。”
赵构别的都同意,却在听政上死活不肯松口,大概是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至孝。吕祉听的不耐烦,直接道:“臣以为不如陛下在行宫依旧服三年丧,已尽人子追思之情。”
这建议真是及时,官家抽动着鼻子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吕卿所言甚是,即谅y-in三年犹不及尽朕哀思。”
吕祉赶在赵构第一滴泪珠滚落之前,抢先道:“陛下适才所说正合至孝的意思。大行太上皇帝蒙尘北狩永诀不复,是陛下与虏有不共戴天之仇。则此仇一r.ì不复,陛下孝服一r.ì不可除。更当以大义昭告一众愚夫愚妇,陛下有与虏人不共存的决心。之后,三军缟素,即戎衣默,悉发诸路大兵,讨伐伪虏。则陛下以孝化天下,天地神明,尽皆鉴临,定当护佑大宋中兴。此是臣不胜大愿。”
吕祉这巴掌扇得响亮,官家刚刚标榜完孝,就活生生地被教育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孝。此刻,赵构已经惊得忘记了流泪,只皱着眉头想措辞。可怜官家如果知道吕祉上辈子带着白网巾朝参的典故,一定不会再选择当着他的面表演孝子的戏码。
张浚满意地注视着吕祉。只有他言辞激烈,才方便自己提出缓和的方案,让官家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僚属实在贴心。他看着火候到了,也扬声道:“丧服绝对不可即戎,古今都没有这个道理。但是陛下也不可让军民失望,民心所向皆愿一举而踏平虏人巢x_u_e,皆愿还梓宫于沙漠蛮荒。不如更迁行在到建康,以图恢复。”张浚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掉了两滴热泪。
官家依旧沉默不语,但只右指关节下意识地敲击着素木椅子的扶手,眉头皱得更深,嘴唇抿的更紧。
赵鼎已经气得发抖,张浚可不曾事先说过此次要议论迁都的事情。建康,建康,就凭刘光世那筛子样的防守,是能挡住伪齐还是能挡住虏人了!吕祉这穷酸措大尤其可恨,与张浚一唱一和,视自己为何物?他赌着气上前道:“若要还梓宫,依臣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除发兵迁都外,还有个省事的法子。”
赵构的眼睛亮了,“赵卿快些说来、”
“不如叫王lun为徽猷阁待制,依旧出使大金国,以迎奉梓宫。陛下更可面谕王lun,让其恳请挞懒,讨要河南地,就说刘豫兵力衰微,不足以为藩篱之重,河南地与其付这无信小人,不如付大宋,两家和好岂不是消饵兵戎的妙招?”
此话一出,吕祉的眼睛也亮了,被怒火淬炼的恍如黑曜石,他抗声道:“天下虽大,大不过父子恩,君臣义,臣不忍听无父无子,无君无臣的话。”
赵鼎非常有修养地没有唇齿相讥,只是跪下道:“臣请圣裁。”李光则直接将袖子拂到了吕祉脸上,算是好歹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在历史上素有贤名的南宋诸臣,吕祉勉强咽下一口从胃部翻腾上来的酸水,木然下跪,同样说道:“臣请圣裁。”
赵构一脸倦色,他最怕看见这样的场面了。他的目光从赵鼎看到吕祉,又从吕祉看回赵鼎,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朕这几天哭泣过甚,心神昏迷,此等大事无法仓促裁断。卿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且先一起商议个结果,待大祥r.ì之后再论吧。”他说着用右手撑住额头,缓缓起身,黄彦节赶忙上前搀扶。
吕祉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他宋的风气,真是“早也遣使晚也遣使,无事更要遣使。”只不知天下事何时才能用唇舌之争决断?他走出内殿之时,只觉冷风打着旋子钻进了锦袍之内,透骨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说一下这几章的史实部分吧,基本各人的议论是出自当时多人的上疏,包括张浚、胡寅、胡铨等。本来历史上,这段时期是不会有赵鼎的事的,赵鼎的态度根据他在第一次绍兴和议时候的表现,演绎而来。
第24章 千古英雄手(4)
吕祉那r.ì下殿受了些风寒,他心情郁闷,索x_ing请了几r.ì病假将养身体。他刚到都堂上班的头一天,就有内侍宣他进宫,名义是陪官家练习骑s_h_è 。算算r.ì子,才过了小祥,距离大祥还有十天的光景,官家就捺不住游乐的x_ing子了,偏生理由正大光明得紧。他着实不想去,可转念间记起遣使与否的议论还没有定,这样一个影响官家的绝好机会,也只有勉为其难。
意料之外,官家没在内殿召见吕祉,内侍直接将他领到了御园。一身戎服的官家容光抖擞,含笑的脸迎着r.ì光,朗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每逢这种时候,官家总会给人一种错觉:他是天下人期盼的中兴英主。“陛下便即明制御之法,令三军习摧锋破敌之艺,然后临戎誓师,将士们定然愿意效死力,一鼓作气长驱沙漠,为陛下成就不世之伟业。”吕祉匍匐在地应道。他小心地使用了隐晦的说法,制御之法暗指罢免刘光世。
赵构听了以后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继续笑着问:“吕卿,你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吕祉展目四顾,江南地气s-hi润,虽然尚未出正月,这几r.ì天气晴好,已经是红梅怒放柳泛新绿。官家既然明知故问,吕祉自然猜出这是他不欲谈论国事的托辞。一腔热忱被兜头泼了盆凉水,他闷声答道:“臣惶恐待罪。”
“你们呀,动不动就喜欢待罪。朕也是搞不明白了,既然犯下那么多过错,就不会做事情前考虑的周详一些吗?”官家的话依旧是含笑说的,“譬如吕卿,你素来忠厚,朕可想不到,有一天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吕祉闻言吃惊地说不出一个字,好在官家也没等他的回话,自顾讲了下去:“昨天岳飞来朝,跟朕告了你的御状,你可知道吗?”
昨天不是吕祉当班,他还真不清楚岳飞来朝的详情,不过既然是岳飞,他提起的一颗心便放了下去,慨然道:“若有耽搁军事的罪过,臣愿一力承担。”
“看来岳飞是什么样的人,卿还是不了解呀!他可不会背地里说同僚的坏话。”赵构对于终于棋高臣子一着极其自得,却没有从吕祉脸上看到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免有些气馁,背了手在甬道上边走边说:“朕实与你说吧,岳飞面对时,谈起这次的牛蹄大捷,道本来要奏报你当场s_h_è 死贼首一人的奇功,可是却被你拼死拼活地拦下了。朕手下还没有其他文官能立下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劳呢。卿可谓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岳飞还说,卿箭法极其j.īng_妙,是他生平所仅见。”
难怪官家一早便找自己习s_h_è ,原来有这样的因果在。吕祉忙解释道:“陛下,这就是岳少保的谦词了。我与岳云同时s_h_è 出一箭,岳云的箭先中,臣的箭后至,论功劳该是岳云的。岳少保却不肯给岳云报功,臣又怎么敢腆颜居功?是以臣力辞奇功,非是臣敢欺瞒陛下。”
“原来如此,岳飞居然也这么会说话了!还真是见识大进。”如果不是居丧期间,官家定然会畅快大笑,他又接连补充了两个”非吴下阿蒙“。
吕祉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可不敢在官家面前表现出与岳飞过从甚密。
“你不知道,朕说岳飞见识极进还有其他的理由。”赵构以为吕祉是不满他对岳飞的称赞,又解释道,“岳飞后来跟朕论了一回马。”
“陛下良马众多,岳少保是比不上的。”不管是不是昧着良心,这话吕祉都必须说,他深刻觉得自己无事应该找琴娘柳娘这两个小妮子,学习一下做场(即演出)的技巧了。
“那是自然。可卿知道岳飞是怎么跟朕讲道理的吗?他先说,他现在骑得马每天的饮食不超过几升,而且吃不选饲料,喝不择泉水,拉住缰绳还未坐稳,就跳跃起来迅速奔跑,然而刚刚跑了一百里,便力气用尽流汗喘息,是十足的劣马。别说,这话着实搞得朕心下惨然,想着以后不能光赐他马鞍了,也得赐他几匹好马。可接下来呢,还没等朕说话,岳飞又说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曾有两匹马,它们每天要吃几斗豆子,喝一斛的泉水,而且非常挑食,不是j.īng_细清洁的饲料和饮水,宁肯饿死也不食饮。给它披挂奔驰,开始速度好像不怎么快,等到行到百余里,却开始奋鬣长鸣,从中午到傍晚,还可以再行二百里。卸下鞍甲后既不喘粗气,也不流汗,就像没事一样。只可惜收复襄yá-ng,平定杨么后,二马不幸相继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