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总是很多,要亲眼看了亲耳听了,再做判断,方能行事不妄。”岳飞果然微笑着不露痕迹地询问,“但不知吕侍郎听过下官的哪些传言?”
“岳相公又希望下官向您转述哪些传言?”吕祉反问,但他显然不需要岳飞的答复,径自侃侃而谈,“岳相公为人谦逊,自奉简薄,雅好ch.un秋循循如书生,却又治军严肃,鄂州一军最有纪律,所以动能成功,号一时之良将。不过在下官看来,这些美誉虽然可能并不失实,但是要像古之名将一般建立功勋,倒也不是没有改进的地方。”福建子的口音糅杂进了某个地方的方言,入声消失,浊音清澈,吞吐气息也随之古怪。
岳飞对别人的批评远比对自身的恭维感兴趣,他以水代酒,敬道:“愿闻其详。”
吕祉仰天吁了一声,“边事之难……”他的目光扫过诸将,在张宪身上特意停留片刻,神色复杂。
的确,边事艰难,尽人皆知。封疆之外,疑似之迹,多少挟愤嫉功之徒虎视眈眈。黄纵默默等待着吕侍郎的高论,某一刹那,甚至相信他会落泪。吕侍郎却换了声气,“在于筹措粮饷。那些变做流寇的士兵,大多源于缺乏补给,长官又不能让他们走上正道。而若想成就恢复中原的大业,也必须筹措足够的军资,这样才能保证战时官兵们同心抗敌,而不是动辄溃逃。所以朝廷这次特别派下霍员外总理应付鄂司钱粮,足见陛下对鄂司的重视。宣相尤宜体会圣意,明察贤j-ian,枕戈待旦,以期后命。”
吕祉这番话终于点了此番巡视的题面,虽然还未切题,但作为鄂州驻军的主帅,有必要做出即时的表示。“吕公所言甚中时弊,某自当r.ì夕惕励,以报主上圣恩。”宣抚相公在愿意的时候于这种官场上的应答原是异常熟练,“但不知吕公对足食之事有何高见。”
吕祉笑望霍蠡,霍蠡做了个恭请的动作,示意由他代表。“高见谈不上,无非是屯田诸策。至于具体干办,还要让霍丈Cào劳。不过某倒是有些小道。”霍蠡已有四旬开外,吕祉按照私谊称他为霍丈,以示亲厚。
“安老,当着宣相的面,说话要诚恳。”年长的霍蠡终于发言了:“这可不是什么小道,而是前所未见的大道,大道呀!”他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宣相,你可听说过龙门账?四柱清册比起龙门账(复式记账法雏形),简直是简陋!太简陋!当初若是用龙门账的方法稽核,宣相断不会有计饷不实之事!李启老兄也会省不少力气呀。”
李启主管岳家军回易之利。而前不久岳飞军中曾发生贪冒虚领粮饷之事,朝廷特派霍蠡予以追究。
“哦!”岳飞惊叹道。他对新的技术一向乐于试用,当即命人拿上纸笔,就在宴席上请教起来。在等候的间隙,宣相用不确定的语调问道:“吕老可是曾在宜兴盘桓?”
黄纵终于意识到,吕祉的音调与常年在宜兴的赵九龄有几分相似。一个福建子忽做江南音,有趣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没想到呀,我这样的冷文也能招惹到一心捣乱的人持之以恒的S_āo扰,没错,就是那个桃花红茶拿铁咸豆浆。大概捣乱的人不知道吧,晋江即使是0分评,也会增加文章的积分的。嘿嘿。
穿越者特质1,字好
穿越者特质2:对丧服有特殊感情
穿越者特质3:宜兴。
穿越者特质4:通会计(龙门账产生于明末清初,略做演绎)。
另外,穿越者所说的传言,实为引用的宋代史料,部分语句即为黄纵所写。由此可以判断穿越者自身文化水平。
说明,岳飞时任宣抚副使,但其上并无宣抚使,本文一律简称宣抚使。
第2章 鄂州(2)
吕祉在宴会之上对此行来意微做点题,又嘎然而止,直到鄂司重要将领幕僚在原知州衙门举行正式会议,吕侍郎才以严肃的语调徐徐道来。
“现在的时令已是六月,盛夏将逝,虏人向来喜欢在秋冬之际南下牧马,张相公在下官来之前特意吩咐,缘边驻军务必先图自守,以致敌师,之后若有余力,方可乘机击之。张相公真是计出万全,却不知岳宣抚有何看法?"吕祉说到此处,以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岳飞。
这是张相公的亲信在用委婉的语言通知岳飞计划有变,以前议定的大概做不得数了。岳飞也唯有以手加额赞颂道:”张都督深谋远虑。”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吕祉又何必用满怀希望地语气询问他的意见。然则作为一个视天下事如家事的大将,他直视着吕祉,依旧毫不避讳地回答,“我还记得二月都督行府会议曾经做出论定,由韩相公出承楚攻淮yá-ng军,下官进屯襄yá-ng趋中原。”这个回答或许会忤逆吕祉,他用微笑表达自己的真诚,“当时,韩相公虽然是宿将,但是挫于敌人的兵锋,顿兵于淮yá-ng城下,不得不退回驻地。听说这次韩相公又向朝廷求得了杨殿前的军马,希望共同出兵加以配合,杨殿前的大军已经抵达淮上。某亦愿唯韩相公是瞻,两路出击,攻打伪齐。”
岳飞没有问当初的议论如今是否还作数,却将韩世忠推到前台,这回答大出吕祉意料,他惊奇地睁大双眼,继而抚掌:“宣抚相公倒是对朝中之事知道的甚是清楚,你的进奏官果然称职。不妨实话说与宣相,我来鄂州的路上,倒也曾去淮上略作停留,知道了一些事情有意思的事情。韩相公并不能节制杨殿前,何况他们也接到了防秋的命令,这两位会怎么做也不用下官多嘴了。”
大家心里都有谱,杨殿帅是断不会违背都督行府指示的,而韩世忠既然不能得到殿前司的支援,也绝不会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于是张宪回了句:“张都督英明,韩相公英明,杨殿帅更英明。”
吕祉没有随着说笑,正色道:“不知岳相公打算怎么办?”
岳飞也正色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某已经派薛参谋与王太尉赴襄yá-ng先行准备出兵事宜。北伐大计因为某的私事(指目疾与母丧)已经耽搁太久,绝不能再辜负张都督的期望。”即使面临与韩世忠数月前相同的孤军奋战之困境,岳飞还是决定全力一搏,“让中原隔于王化,便是我等做大将的罪愆。”
“好,说得好。”吕祉毫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大声赞叹道:“下官走过这几百里来到鄂渚,就只为了听宣相这句话。我所以一再询问相公的看法,甚至将淮东的实情和盘托出,也是想知道,宣相的心志是否因为某的到来有所改变。看来我是多虑了。”
这突然得表态让岳飞不知所措:“蒙圣上恩准,有吕侍郎亲自临视我军,更有霍员外专一应付钱粮,某唯有r.ì夕惕励以思报效,又怎么会改变心志?”
“相公你不懂的.”吕祉勉强按捺下雀跃心态,“我常告诫自己,人总不能奢望自己得不到手的事物,正所谓命有定数。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定数也能改变的。边事甚难,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改变命数。”
现在,岳飞终于相信,眼前之人给自己写过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而吕祉吞掉的帮助对象,他也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大宋,于是赞道:“天佑大宋。”
宣抚司衙门随即响起整齐的天佑大宋的声音。
吕祉没有言语,而是待诸人安静后,笑道:“明天我要去校场,领略鄂州一军的风采,宣相可否允准?”提到校场时,他的神情有着久别重逢般的喜悦。这种感情发生在岳飞身上再恰当不过,而一个文人竟然也会眷恋军营,自然加深了鄂州诸人对他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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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阅之前发生了意想不到的c-h-ā曲,向来儒雅的吕侍郎执意要以军人的姿态,披坚执锐于行营后护军的将士面前。这一大宋文武分途以来罕见之事,受到了自岳飞以下全体僚佐的一致反对。
“臣子一体,原本不应区分文武的行迹。”吕祉的语调分外轻松,像是在谈论景色宜人明天该去何处游玩,“何况鄂州是某旧游之地,当初我就在这里率领一只锐卒,驰突南北,威名远振。还请宣相一定不要拒绝某这一点怀旧的心思。”(注,驰突南北是穿越前的经历,而臣子一体是岳飞曾经说过的话,虽然在这个位面还没有说。属于穿越者的幽默,没人看得懂好伤心。)
“现下天气酷热,阅军就算简化一些枝节,总还要半个时辰,鄂渚又是出名的火炉,吕公是国之重臣,要保全自己的身体。”岳飞不好意思直说怕吕祉吃不消辛苦,昏倒替鄂州一军找麻烦,只好劝他为国保重。
“宣相难道不是国之重臣?这样的天气尤其要防备s-hi毒侵袭,免得加重病痛。”这是在呼应岳飞昨r.ì提到的目疾。
“毕竟文武有别。”黄纵道,这两r.ì来他对吕祉的印象从颇为看不起已经升格到极佳,但还是无法认同他的固执,“宣相于情于理都要做三军之表率,吕侍郎则只需袖手便好。”
“这话,”吕祉笑着把住黄纵的臂膀,“记得劝宣抚相公,不要在我耳边聒噪。你们这些家伙若再不带我去甲库中挑选,某便让霍员外把你们的军饷尽皆漂没了。”(注,穿越者无人懂的幽默2,确实薛弼用这话劝过岳飞。)
黄纵不知道漂没的具体意思,但从吕祉揶揄的笑容中,确信这绝非佳话。
鄂州军兵对于年轻的统帅以及和统帅并辔而行的青年儒将致以了最崇高的敬意,能够欣赏到两人ch.un秋鼎盛的风姿,即使曝晒于烈r.ì之下,军人的荣誉感也让这艰苦分外甜美。
吕祉的骑甲也被晒的发烫,衬在盔甲内的麻衣已经s-hi透。他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整齐的军容,评论道:“后护军果然威武,当得起国之干城四字。不过马军还是少了,甚为可惜。想当初……”吕祉没有说下去,当初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