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不喜不悲,依旧稳稳坐了,冷眼看刘光世扮演称职宣抚使的角色。
刘光世看吕祉的表情,心里忐忑,觉得吕尚书还有大招没放出来。他继续道:“吕尚书,你来淮西一次,便能带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回,是协助我们打了大胜仗。这回,又巡视了地方民情。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是吕尚书还看到哪些某等做得不周到的,就请一一告知。但凡刘某能做到的,一定尽数改正。”
刘光世一脸诚恳,他手下自然纷纷附和:
“说得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郦琼说的。
“尚书就是跟俺们投缘,俺若是犯了错,就请尚书行军法。”这是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德说的。
“为将五德,淮西比起别的军来,确实懒散了许多,还请吕相公指正。”这是乔仲福的表态。
靳赛叫的尤其响亮:“娘的,有违法的,看我不把他逮出来,剥层皮。”确实,他最该剥的就是他自己的皮。
吕祉看看火候到了,这才收敛笑容,流动的烛光把他的脸映照的无比生动。不是张浚那一味的严肃,也不同于赵鼎无原则的宽容,吕祉的表情含有责备、期待、失望等等多种意思。“淮西军的老营是哪个在防柝?但不知一张路引值得几两羊r_ou_的钱?”
话音未落,郦琼已经翻身下跪:“这是我手下的将官治军不严,我这就着人查处,查明之后便即明正典刑。”
吕祉暗赞一声,郦琼真是个狠角色,丢卒保车做得漂亮。难怪历史上能闯出那样的大祸来。
刘光世借机下坡,呵斥道:“郦太尉,近来多有人告你治下的左军S_āo扰,看在国家患难份上,你须得时刻警醒些。就你手下的那些赤佬,有一半人别说见到个黄花闺女,就是见到个丑得猪一样的,但凡是个女人,便两眼放光。另一半更稀奇,哪怕见到只田鼠,也要从田鼠身上搜刮些油脂出来。我都看不过眼。这次都督府严令盘查j-ian细,还依旧松懈如故。你若再不整治,这左军可真的不能要了。”
刘宣抚训话就是这么的不lun不类。
跪在地上的郦琼并无半点异议,而王德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刘光世走上前,踹了郦琼一脚,恨恨道:“还跪着做什么?这就去彻查。”
刘宣抚表面上是惩治自己的爱将,实则替郦琼解了围。他继续跪在这里,指不定吕祉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呢。
果然,吕祉慢悠悠地道:“刘相公的军法便是这一脚吗?这样比较起来,两斤羊r_ou_换道路引还是太贵了。”
吕祉可以轻轻放过靳赛--因为毕竟手中没有实据,却不打算一脚发落了郦琼,否则自己此来便全无震慑力了。
郦琼当真光棍,叩头道:“愿领宣抚相公处罚。”
这一来,在场的大多数将领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换谁干这差事都一定会出现这样的纰漏,包括素有勇称的王德。郦琼不过是不幸被抓,简直是代诸人受过。
连刘光世也神色犹豫。真要处罚,他毕竟还要仗着郦琼出力。若不处罚,自己在吕祉面前食言而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看向吕祉。
吕祉沉思着看向郦琼。他赌郦琼是个周道人,不会让主帅刘光世为难。
郦琼谁都不望,就低头跪在情诗地上。
一时间,三个人僵住了。
吕祉这才明白,郦琼对刘宣抚的感情没想象的深厚。他叹口气,想要说话。李忠忽然抢先道:“嘿,新鲜,咱韩家军中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致。”
这话起了出人意料的效果,郦琼冷冷道:“琼愿自领五十鞭,以儆效尤。”这话出口,更无半分他惯常的生意人般的和缓热情,说得斩钉截铁,又夹杂了隐隐地忿恨。
刘光世松了一口气,“什么五十鞭。郦太尉还要上阵,十鞭足够。”
郦琼望向吕祉。按张浚及其下属的风格,这事不能算了结。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吕祉面无表情地首肯了刘光世的决定。郦琼还真有些猜不透这位清贵的行事风格了。
吕祉其实依前世军中的经验,明白这种对高级将领的鞭打,不在于多少与否,而全在于一种姿态。姿态做足就能树立威信。今天的结果已经让他相当满意,他自然不必变更刘光世的决定。而郦琼的反应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此人并不爱惜羽毛,却相当的好面子,这样的为人处世让人与他打j_iao道时,不能不分外小心。
吕祉目送郦琼走出大厅,这场宴会虽然名为接风,他的j.īng_神却一直紧绷着,何曾有片刻的放松?言语间的唇枪舌剑,原不啻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至此终于告一段落。吕祉轻吁一口气,下一步可以和刘宣抚谈正事了。
第35章 千古英雄手(15)
20
“刘宣抚,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宴后,吕祉和刘光世独处一室,率先发问道。
情势有些微妙,吕祉是背靠在j_iao椅上,双腿舒展目光安然。反而是刘光世,正襟危坐,颇有些面对学正的太学生的意思,连通常随侍的小厮都被他赶出了密室。
明白什么意思呢?刘光世垂头看着条案上的博山雨点釉茶盏,茶筅击打出的金山云雨图正在缓慢扩散,从茶盏的中心逐渐消融于漆黑的四壁。这图画似乎预示了刘光世的前途,以至于他看得神思怅然,连吕祉的问话都不曾回答。
吕祉不得不再次重复道:“刘宣抚,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吕祉的话语不再是提问的语气,淡雅而坚定。
刘光世自然明白自己前途堪忧,然而吕祉用的这个都字,颇值得玩味。自从吕祉来到庐州,谈笑间镇住靳赛,惩罚郦琼,逼迫自己彻查侵占的望火楼,区区两个时辰办了这许多事情,功劳不可谓不大。但显然此人的目的不止于此。
刘光世为官以来,除了逃跑之外,这是为数不多的耗费脑力思考一件事情。他终于略欠了下身子;“还请吕尚书明示。”说出这句话,就代表他愿意示弱,愿意服从吕祉的安排。
“相公的心腹事,下官都知道。”两人独处,吕祉开口不凡。
刘光世此人勋伐子弟身世显贵,倒不愿做出深沉严肃的模样,刚才的默然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觉出吕祉所言也有缓和两人关系的意思,立即道:“吕尚书这话委实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别看我这偌大的淮西宣抚司,什么参谋官、参议官、机宜文字应有尽有,其实没有一个顶用的。说起我手下那些将领来,王德粗豪只知道整天里喊打喊杀,郦琼心思深沉也不是能够j_iao心的可靠人。我这些r.ì子来真是整天惶惶,就盼着朝廷的人为我分说明白。”
刘光世说话间,目光闪动,显然是怕与吕祉对视。
吕祉也清楚,刘宣抚适才所言真假参半。譬如宣抚司的编制,淮西的参议官乃是刘光世自行聘用的私人,朝廷迫不得已替其盖章背书罢了,可不是向对待岳飞一样派遣的升朝官。若说这样的人都不能被刘光世信任,那刘衙内这些年还当真白混了,不如卷铺盖回家卖红薯去。不过这虚虚实实的表态,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吕祉笑着举起博山杯,茶沫泼就的山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刘宣抚的意思诚恳,明白人跟前也不必我再说暗话。千言万语只一句,宣抚的处境是否只看宣抚是如何行事做人的。譬如我手中这杯茶,杯中气象氤氲之时,它是一杯茶。杯中只剩下茶汤之际,它依旧是一杯茶。”
说着吕祉以袍袖掩杯,一饮而尽。茶汤涩而苦,滞感从味蕾逐渐蔓延到咽喉,一如吕祉此时的心情。他千不愿万不甘,还是给了刘光世以希望,只盼刘衙内有手腕有运气,妥善处理好伪齐细作潜入宋境纵火的案子,让自己能漂亮地出完这趟差事,也给刘光世一个喘息的机会。对淮西军这样的利益共同体,并军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Cào之过急。
刘光世再傻也听懂了,自己就是那杯茶,无论是成天价调候还是趴在地上装死,都翻不出朝廷的掌心。区别在于,朝廷需要他此时做何种表态。
“吕尚书但有建言,光世知无不从。”重要的是态度,赶紧表明一颗红心向朝廷,至于是不是有“知无不从”这个成语刘光世可是不管了。
“刘宣抚是堂堂宣抚使,于军事上譬如严防细作这类事情,自然胸有成竹,何须自家的建言?”吕祉把球扔了回去。他就是要逼着刘光世亲口说出来。
考验的时候到了,刘光世目光灼灼:“其一,立即着郦琼严关防,绝不再出现无路引收受贿赂放人的情况。一应没有路引之人,俱关进衙门严加审讯,说不准还能审出个大头目来。其二,军储仓库附近,有违规修建的铺户,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我娘的亲舅舅的产业,尽数清退。胆敢不从的,一律严惩。打十下板子刹不住这帮刁民的歪风邪气,就打五十下,五十下还不成,打死了算。腾出来的地方,都依旧给我用做望火楼,什么水缸水碗水瓢的,某让那些赤佬一样不落都给预备上。其三,太平州中的巡队r.ì分三班,重要地点来回巡视,丝毫不得懈怠。若再有违抗军令的,跟那帮刁民放一起打板子。”
刘宣抚言之凿凿,成竹不知道有没有,至少是胸有成笋了。
吕祉见刘光世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也不知道刘衙内是恨那些刁民惹事被抓了现行,还是恨要亲手把钱生钱的产业断送了。反正他也没指望刘光世能跟岳飞一样布置得井井有条,至少这三点大面上都照顾到了。对于刘家军这样的部伍而言,觉得称得上忠君报国,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庶,中对得起良心了。
吕祉微微一笑:“真能如此,则朝廷无忧了。朝中诸公还要请陛下为宣抚赐诏嘉奖。”
刘光世听得喜上眉梢,既然吕祉能许诺赐诏嘉奖,一定是官位暂时无忧。
吕祉忽然问道:“只是如此处置,不知道刘宣抚损失了几多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