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当即躬身劝阻道:“陛下,一切行程已经知会沿路的州府,这荆溪堂并不是歇宿之地,未曾做迎迓圣驾的准备。事出仓促,恐难万全。再者,若有人惊动圣驾,尤为不美,还望陛下三思。”
赵鼎说的也是实情,早三天前常州府官员就为了迎驾净街扫路,非但将馆舍装饰一新,连乞丐都一并轰跑了。下了这么大的力气,官家一句话不来府城,直接在西太湖畔的荆溪堂歇宿,不惟到手的政绩飞了,将来升官磨勘时少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连带官家的安全都难以保证。
“赵卿顾虑的多原是好的。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走在祖宗留下来的山河上。这又不是敌前,还有岳卿的背嵬军相护,就是有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凑近来闹出事端。”
官家把住首相的右臂,说出来的议论甚是堂皇,顺带将皮球踢给了岳飞。
岳飞尴尬地望一眼赵鼎,首相正为官家的聪明睿智而苦笑。要说赵构这个皇帝当的,固然是心志不坚,但“难得”的是他总能给自己的行动找出义正辞严的理由,用以掩饰其真正的心思。
岳飞从赵鼎处没有得到半分暗示,只好勉为其难地答道:“臣是武将,不敢说别的。然而,所率麾下将士与臣一体同心,皆愿效死卫护陛下。”
岳飞这两边都不得罪只表自己忠心的回答,让赵鼎听得微微皱眉。他印象中岳飞说话可不是这个风格,向来直截了当颇有武人的率x_ing。不知这些讨巧的话是他幕中哪个村秀才教导的结果,难怪会被官家称赞“见识大进”。
好在首相不清楚吕祉临出发前跟岳飞密谈一事。不然非得大骂一句,竖子不可与事。
官家将首相的右臂把得越发牢了:“赵卿,还有甚得说辞?”
说辞当然有很多,譬如搬出祖宗的名号,用一步一跬皆有成法来斧正官家行事。然而赵鼎不是张浚,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气魄原要小一些,很多时候压不住官家的气焰。首相也微笑道:“陛下既是思念旧r.ì景色,兴抚今追昔之叹。臣等也愿随陛下一游。只是原定的r.ì程也不可耽误,如此方见得圣天子的风范。”
赵构颔首:“朕就知道赵卿思虑周详,便依你的安排。巡视地方变成S_āo扰地方,就不是治乱的道理了。”
官家金口玉言,底下人自然遵命照办。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不S_āo扰地方也就是官家随口一说,众人一只耳朵才听进去,另外一只耳朵就钻出去了。尤其是岳飞,麾下背嵬分出部分由儿子领着,早提前靠岸一路探视前行。
当官家在荆溪码头处弃舟登岸之时,先行的背嵬已经列做两队相迎。望眼处,旌旗招展,高头大马兴奋地喷着响鼻,马上的骑士重铠兜鍪沉默肃立,唯有枪尖红缨在初ch.un仍旧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虽然兵马数量只有四百骑,然而军容之盛,堪称一时无两。
赵构赌此盛景,从心底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他仔细辨别着新奇的情感,长久地驻足于将士护列之下,沉默不语。
这一突发情况让执枪前导的岳飞颇有几分紧张。他每年必从鄂州出发多次朝见,但担当官家的护卫还是头一遭。虽然看官家表情振奋,不像是对自己的措施不满,岳飞还是小心地问道:“陛下?”
赵构发出了一声深长地喟叹,右手前伸,指点着荆溪水,笑道:“这就是朕的社稷江山。”
赵构又抬起左手,遥指前方官道上匆匆的远行客,续道:“这就是朕的黎庶百姓。”
最后官家两手同时平抬,将随行诸人尽皆包括了进去,“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
岳飞对官家突如其来的表演全无防备,赵构说前两句话的时候,他几乎是木然地站在前方。但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官家这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搞了一出别开生面地阅兵,只是检视的不是韩家军,而是自己的背嵬军。
于是岳飞挥动手中执的长梃,以三挥为号。背嵬军齐声欢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赵鼎暗暗心惊,没有事前Cào练,竟然能够几百人如一人,整齐划一如斯,岳飞麾下之军纪已经不仅是严明两字可以形容。
官家则沉浸在诸军的爱戴中,建炎三年狼狈逃窜的耻辱,在这一刻,在他的脚踏上荆溪的土地时,彻底烟消云散。
荆溪堂是徽宗朝的高级驿馆,但因为迭经战乱的缘故,其实到绍兴年间就已经废弃。因为官家突然提出故地重游,不及准备,景色颇为破败。昔年下大力气开凿地太湖石,被野C_ào闲花所环绕,再不复当年的富贵气,倒是平添了几分文人所追寻的野趣。赵构看腻了深宫禁院里雕琢的景致,对着闲庭花柳兴致反而更高。他一边走在幽径上,一边与岳飞闲话,将赵鼎抛在了一边。
“岳卿,你说过,建炎三年的时候在桃溪驻军?倒是离这里不远。”
“惭愧,臣愚那时正是在宜兴。当年马家渡一战后,诸将皆溃。臣愚屯兵钟山,本欲追随陛下南巡,无奈粮C_ào已尽,只能退保宜兴。此诚为臣一生之憾事,万死何赎。”把出海避难称作南巡是官家的一大发明,岳飞此刻拿来用显得分外诚恳。
赵构听出了岳飞用意,笑道:“卿也是,不要动不动就跟朕请罪。”说这句是官家想起了吕祉。“当年朝廷上下都是异常艰难,就拿朕说吧,出海之时也几乎断粮,卿一只孤军的难处、苦处肯定更多。”
官家倒丝毫不曾自己避讳从明州(宁波)下海逃窜的经历,说得极其自然,笑容不减:“亏得张俊打了个明州大捷,朕那颗心方才不再悬着了。”
赵鼎因为当初张俊不听号令的缘故,与其私仇甚深,c-h-ā言道:“陛下,明州大捷事后核查斩首不过两级,尚不比岳少保的建康之捷。”也就是赵鼎脾气好,没当面说出张俊贪功冒赏来。
赵构多少有些不悦地打断道:“当时能打一仗的武臣已经是难得,不须揪住细事不放。”
这样的原则问题,赵鼎是不会放过的:“然则君主驾驭人臣,原应赏罚分明。有功重赏,无功重罚,过失固然不能抵功劳,功劳也不能抵过失,”
赵构冷哼一声,但觉眼前景致不过是残花败柳,看得厌烦,不由竖起了眼睛问道:“然则,哪有那么多的然则!以前的事情暂且不提,朕倒想问一句,眼下的燃眉之急,首相又打算如何处置?”
因为有岳飞陪伴,官家没有明说燃眉之急就是指刘光世淮西一军的处置问题。左相和右相意见不一,至今依旧是悬而未决。
真要论起来,淮西一军的问题正是官家有功峻赏无功小赏的股息政策造成的,不过赵鼎无法跟赵构直言,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地生闷气。
岳飞只好继续捡起适才的话题圆场道:“官家,当初臣在宜兴虽然困苦,倒不曾堕了志向。”
“这话有些意思。”正坐在御座上生闷气的官家被勾起了兴致,“岳卿当初想些什么?”
“臣当年尚未及而立,却已经大大小小打了两百余仗、尤其在太湖左近打得几仗,对虏人小有杀伤。宜兴等州城的父老,都因为这个缘故,视我军为菩萨军。有那青壮不甘受虏人侮辱,不免相伴来投我军。自马家渡战败后,部伍的元气由此恢复。那天我新招了一只义军,回到营中依旧兴奋异常,便写下了一篇短文,以明志向。”
生活体验告诉赵构,在困难的环境下苦中作乐已经极难,文以明志更是难于上青天。他不免好奇问道:“朕倒未曾听过这篇,卿可尚能背诵?”
岳飞毕竟是武人,不再推辞,扬声道:“区区志向,早已铭刻于心。但求,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是为了后面做铺垫。赵构人来疯的x_ing格,岳飞的志向都j_iao代了,哈哈。ps,这段有迎回二圣的表述,看评论区情况,酌情考虑要不要在正文科普。
第39章 千古英雄手(19)
岳飞开始读时音调尚是平缓,然而越到后来音调越高,形容也越发激奋。他读到“喋血虏廷,尽屠夷种”之际,须发皆张,忠愤之心溢于言表。而“迎二圣归京阙”一句,语调又复温和,几乎是轻快地带过。最终的重点则归结于“朝廷无虞主上奠枕”,直是满怀着对官家的一片拳拳孺慕之心。结尾再度誓心天地,继之以“知我者知之”,则是以此为设问,隐含了殷切询问官家何时北伐的意思。一个出身贫苦的武臣,能写出锦绣文章已经是天下奇事,而句句忠君爱国之情发自内心,更是大宋自立朝以来前所未有。
赵构也听得无比感慨。想当初,自己得国不正,不得已以“迎回二圣”为旗帜,团结文武臣僚,却难挡虏人兵锋,只赢得四处逃窜,南巡渡海受尽磨难。到而今,虽然丢了关中与河北,然而江南初定,尚有实力争夺两淮。这个帝王今r.ì今时才算做得名副其实,真正的天之骄子。
“朕能掩有九州,全赖诸臣工之力。”赵构心潮滂湃间,也从临时充作御座的素木椅子上起身,顺着林荫道来回踱步,“然而河朔狡虏尤在,又有逆贼刘豫窃发于中原。天下未定,诸位臣工尤须昼夜以思,辅佐朕成就中兴之大业。仰不愧列祖列宗,俯不愧黎民百姓。定鼎之r.ì,朕自当与诸臣工图画凌烟。”
赵构说到动情处,竟也涌出了泪水。
赵鼎这些r.ì子已经看官家哭过不知多少次,凡是提到大行皇帝的时候,官家必然垂泪,堪称收放自如。然而如此真心诚意的泪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他跪在冰凉的青条石板上,边歌颂陛下圣明,眼风不经意间扫到岳飞。赵鼎不得不承认,岳飞挟百战百胜的武臣之威,这番话在这个非正式场合娓娓道来,还是颇能打动圣意,不是张德远一味地劝谏可比。他对岳飞本来颇有好感,但毕竟了解不深,这回才算知道岳飞的说话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