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么多的车,也安逸不到哪儿去。他看着窗外说以前没这么多车的,去年回家都没这么多。我们马上发现,吴哲也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家了。
我问吴哲附近有没有什么招待所,他生气地瞪我,说开什么玩笑,到我这还会让你住招待所,队长你不会是嫌弃我家陋居吧。
吴哲住的小区很靠市中,算是M市的黄金地段。我问他你家这房子现在有上百万了吧,他正在前面给我带路,轻描淡写说去年楼下一套标了两百万,我觉得有价无市,不知道卖了没。我开玩笑说,现在房价没个边,要是有天不在部队干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买不起。吴哲说,还是在部队里好。
到了门口,我莫名有些紧张,说都这么晚了,你爸妈不会睡了吧。
吴哲没心没肺地咧着嘴笑,儿子回来这么大的事,睡了也得起来啊,何况还有领导在这。
他按门铃的时候,吴哲妈妈倒很快在里面问是谁,问了好几声吴哲都不答应,继续猛按门铃。我看他那得瑟样,在他小腿踹了一下。正好TA妈把门打开了,把我吓了跳,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看见。
吴哲特别夸张地喊了声妈,我想是喊伯母好还是阿姨好,吴哲妈妈呆在门口,眼圈一下子红了,低下头抹眼睛。吴哲上去搂住TA妈,说妈你干吗呀,我们队长在这呢,你真是……
吴哲妈妈马上招呼我,队长啊,快请进快请进。她帮我们拿来拖鞋换,一边说吴哲,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打个招呼,弄得妈妈手忙脚乱的。
吴哲说,没法打招呼啊,是我们队长临时带我溜出来的。
吴哲妈妈瞪大眼,说啊?溜出来的?那没关系吧?
吴哲说哎呀妈,你不信我,也得信我们队长啊,有什么事队长扛着。他说着用胳膊撞了我下,我发觉他这一到家就无法无天。吴哲妈妈也看不过去,说他没大没小的,又一直对我说队长,我们家吴哲给您添麻烦了。
吴哲爸爸正好出国了,我看过吴哲的档案,他爸是公务员,市级的干部,但看他家的装修布局看得出是个清廉正直的人。吴哲妈妈过去也是女强人,那天她对我极其的客气,知道我俩没有吃晚饭,一定要给我们做夜宵。虽然她说我们来得突然,家里也没什么准备,但也很快炒了两个小菜,吃起来都很可口。我是很久没有吃到家里的小菜,觉得特别好吃,吴哲妈妈给我夹了好几次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当时她就像一位普通的慈爱母亲,看着他儿子把餐盘吃得干净,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想起我自己的妈妈,我很少去想这件事,看见了吴哲跟TA妈妈之间的温馨,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我装作四处打量,控制我的情绪,好在吴哲忙着跟TA妈拌嘴,并没有看见我的失态。
吴哲说我们俩挤他房间就行了,反正也就一宿。TA妈一定不肯,不能怠慢了我这个队长。我跟吴哲两个人都没扭过固执的阿姨,非要收拾出书房让吴哲睡,我来睡吴哲房间。最后吴哲说算了,也就许三多来了,能跟我妈一拼。
吴哲妈妈问,许三多是谁,吴哲,你变着法子损妈妈是不是?
吴哲说我哪敢啊,许三多就是我一战友,特别会说话。
吴哲妈妈说你这还不是损我,你嫌妈妈唠叨了。
我私下跟吴哲悄悄说,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话这么多了。
吴哲在高二被军校破格录取,先是住校,再就进了部队。他的房间还是保持着一个高中男孩的格局,蓝白格子的床单上,我都能看见细胳膊长腿的少年吴哲穿着背心裤衩,趴在上面啃一本军事杂志。我脱下军装,挂在床边的衣架上,扭开了床头的小灯。吴哲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我警惕地迅速转身,两人都吓了跳,他把手指在唇上比了下,叫我小声点。
我取笑他,怎么,一个人不敢睡啊。
吴哲鄙视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来给你看点东西。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有些年月没有动过的模样。他打开箱子,里面摆放着各种小东西,杂志,奖状,磁带,杂七杂八却整整齐齐。我说吴哲,这你百宝箱啊?
他故作神秘,说这是我的童年,你想不想看?
他的童年我怎么会不想看,我说有日记么,拿来瞧瞧。
吴哲不屑地说,女孩子才写日记。
他从箱底抽出一张靶纸,展在我面前,说这我高一军训的时候打的。
我说,吴哲同志,在我面前显摆靶纸……
班门弄斧我知道。吴哲打断我,说我是想给你看看,这是第一个鼓励我进军校的原因。
我摸着那张陈旧的靶纸上,斑驳的弹孔,这么说还是它们带你来见我的。
吴哲愣了下,说也许吧。
吴哲拿他过去的玩具给我看,看得出他过去也是个调皮的小男孩,我说我还以为你就爱看书,不喜欢玩玩具。吴哲指了指后面的书柜,说偶尔玩玩,当然书是我的最爱。
我回头看了一眼,满墙的书籍,再回头看那个箱子,无奈地对吴哲笑笑,我懂了。
吴哲从厚厚一刀奖状下面翻出一个随身听,兴奋地说这个也还在!我以前做功课少不了它。
我看他本来就想给我看一下靶纸,翻着翻着倒变成他追忆青春了。吴哲翻箱倒柜找了两颗电池,塞进他老掉牙的三洋随身听,随手拿了卷磁带来听。听了会儿,他把耳机塞一个到我耳朵,说过去我们最喜欢这首歌。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毕竟是有些年岁了,磁带变了音,颤颤地唱出那个年代的流行音乐。我说水手啊?
吴哲笑着点头,说这还是从电台里录的,我们几个同学翻录了几盒,人手一盒。
我说,那时候你就开始搞盗版了。
他说,哪和哪儿啊。那会儿大家都这样。这叫共享。
我们一起把那首歌听完,磁带走空,耳机里沙沙响。吴哲感慨地说,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你一起听过去喜欢的歌。
我突然想到了,就问他,那你以前想到的,是跟谁一起听?
吴哲的表情显然是他有所想,却还是说,没有谁。
磁带的沙沙声越来越短促,我想接下来马上就要跳开停止了。耳机里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吴哲是个大笨蛋,但是我喜欢!
磁带走到头了,随身听上的播放键咔地一声弹起来。我们俩像见了鬼一样呆呆地盯着对方,尤其是我,真是见鬼了,一个与我素未谋面的小姑娘,竟然用这种方式,把我现在端着的秘密说出来了。但她说得没错,吴哲不仅是个笨蛋,还是个混蛋,他在多年以后听到这个迟到的表白,苦思冥想了很久,把同学录翻来覆去地看,就是想不起给他拷了这卷带子的姑娘是谁。
最后,他绝望地把所有东西放回箱子,收起来。我忍不住要问他,吴哲,你被人喜欢,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扭过头,碰到我的目光,刻意地避开了,含糊地说,那时候我弄不清楚。
那现在呢?现在弄得清了?
他抬头看我,目光闪烁。吴哲妈妈在外面敲门,喊吴哲,你怎么不睡觉啊,别碍着你们队长休息。吴哲马上应了一声,逃一样的溜了出去。
我躺在吴哲床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这个房间似曾相识,再想想又觉得小男孩的房间应该都是这样。吴哲在隔壁的房间,说不定我们俩正背靠着同一堵墙,想着刚刚突发的磁带事件。以吴哲的聪明,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在给他暗示。但我相信那个女孩肯定也给过他很多暗示,而他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吴哲在感情上的单纯甚至寡淡,如果有些人在生理上没有热情是叫x_ing冷淡,吴哲这种大概就是爱冷淡了。他对待感情可有可无的态度,让我吃尽苦头,但我还是谢天谢地,至少他后来在生理上还是挺热情的。
我在他床上睡得很好,早上起来时竟然已经快九点。我出去洗漱,看见吴哲正在阳台给TA妈妈染头发,过去跟他们打了招呼。吴哲妈妈问我睡得还好吗,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都这么晚了,你们是不是早就起来了?
吴哲说他也才起来没多久,TA妈就一早起来,菜场都逛了一圈回来了。
吴哲妈妈说客厅里给你留了早点,队长吃得惯泡饭吗?
我连忙说,阿姨,你叫我袁朗吧。
吴哲妈妈点点头说好,等下吴哲帮我染完头发,带你们队长下去走走。其实我自己能染的,这孩子非要添乱。
吴哲戴着塑料手套,挥着粘糊糊的梳子,抗议说我手艺好着呢,你问袁朗,后面是不是都遮住了,一根白头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