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站在病房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又或者那已经不能称作人了,像一具在停尸房放了很久的尸体,僵硬,瘦弱,且毫无血色。
可你又能从他快脱了形的五官中隐约分辨出他的样貌。
路明非。
唯一的S级。
那个永远在犯怂、永远在说烂话可该站在自己身后肆无忌惮地笑的废柴师弟,他就静静地被安放在雪白的床上,闭着眼,乖巧地不会让所有人厌恶。
他是唯一记得楚子航、拼了命想找回这个对他不够好的师兄的人啊。
楚子航,你又怎么配。
“进去吧。”恺撒站在他身后,扶住了身形摇晃了一瞬的楚子航。
前学生会主席与前狮心会会长分坐在病床两侧,视线的中心都是那个默默不语的人。
他也确实不能说出话来。
“如果恢复得好,他大概会在三天之后醒过来。”恺撒调了调血流的速度,盯着路明非苍白的指尖,“上一次抽血的决定并不是我做的。”
“已经确定他体内龙血比例为零了吧。”楚子航的问题很突兀,语气又很轻,带着大病未愈的虚弱,“校董会会怎么做?”
恺撒摇摇头,只是越过楚子航的肩膀去看外面的天。
外面的天真好,芬格尔坐在长椅上惬意地晒着太阳。
原本路明非也该这样。
“我想带他回去。”
“要他自己先同意。”
“他是为了我。”
“没人为了谁。”恺撒突然提高了音量,他直视楚子航,将话重复了一遍,“没人为了谁。”
每个人不都是自己的吗?为什么一定要为了谁?!
病床上的人像是被吵到了,眉轻轻皱起。
可他依旧那么乖巧地睡着,并没有像两个人期待的那样,挂着烂笑说:“老大,师兄,你们来看我了?”
这本应是一场寻常的探望,却弥漫着扫墓的荒凉。
孤独?大概是你站在人群里,却只是个旁观者,像个缩在角落里偷窥的家伙,看着人流换了又换,但不会有人发现你。你听他们哭啊,笑啊,全然与你无关,可你又真真切切地站在人群中。
那个坐在天台上仰望CBD的衰仔,那个仰望着灯红酒绿的衰仔,他看着天,可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连月亮的轮廓都被CBD的光晕染开。
“血之哀”?同样是旁观者,他们却习惯了站在上帝视角,俯视着人群。
所以路明非没有“血之哀”,因为他仰视着所有。他有那么多孤独,却不是“血之哀”。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即将分崩离析的关系。微笑,假装亲切,轻声交谈,费力地掩饰着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密密麻麻的裂缝。每个人都是最好的演员,旋转,挥手。直到有个人重重地摔下,面具粉碎。他注定孤独。
“路明非,你就是个只会逞能的混蛋。”
他缩在病床上,很久未剪过过的头发遮住了眼。
第 4 章
那是和人差不多大小的生物,也许叫怪物更合适。他全身都被青黑色的鳞片包裹着,黄金瞳找不到焦点,只漫无目的地随水漂流。
他身上的鳞片渐渐消失,露出苍白的皮肤。他黄金瞳熄灭,但依旧没有焦点。
她想抓住他,却发现自己像被定在了原地,伸出的手连他的影子都碰不到。
他随着水越飘越远,最后淡出她视线。
“路明非!”
“校长,您没权利催眠我。”诺诺坐在昂热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垂着头,似乎镇静,抱着茶杯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在来卡塞尔之前,她有想过将自己好好打理一下,可能想到的都是以前的那个巫女模样。所以她放弃了,把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放到了昂热面前。
“校长办公室里没有窃听装置,也没有监控,这次的对话只有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昂热仰靠在沙发上,表情从刚才的漠然变为他最平常的笑。
他穿着笔挺的定制西装,只是左胸前微微隆起一块,那是缠在身上的一层层的绷带。
这男人太可怕。
“好了,谈话时间结束。”副校长推开门走进来,一身酒气洒在办公室里,“陈墨瞳你可以先出去了。”
他自然无比地要求诺诺离开,好想她还是卡塞尔学院的一员。
诺诺沉默地离开校长办公室,却在关上红木大门的一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她休学了,去学着做恺撒的新娘了,卡塞尔,已经没有属于她的地方了。
突然很想念路明非,没有来地,想见他,想看他那副烂笑。
可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不能见他,那个衰仔不是她的马仔啦,她护不住,有什么脸说是人家老大。
夏末啊,阳光真好,没了要把人灼伤的毒。
楚子航坐在轮椅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微昂着脸。他双手放在腿上,手心向上,似乎想接住阳光。
“誒我说师弟你也这么有闲心来晒太阳?”芬格尔觍着脸从另一张长椅上凑过来,看到楚子航标准的坐姿愣了愣,“师弟你这是……在修行?”
“几点了?”楚子航睁开眼,“如果到三点半了,麻烦师兄推我到路明非的病房。”
芬格尔不明所以地看一眼腕表,3:29:46,几乎不差什么了。
“师弟誒你脑子里到底都装了啥啊!”芬格尔感叹一句,乖乖上前扶住轮椅的把手,推着人往医务室的路上去。
走到半路,金发的男人像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歪着头,嘴上挂了个笑。
那笑绝不含什么善意,倒满是嘲讽,带着彻骨的寒气。
诺诺几乎是瑟缩了,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后背没有依靠,差一点摔在地上。
楚子航却没发现两人之间短暂的互动,他一直正视着前方,双拳紧握,像要去参加某个重要的仪式。
“皇上,咱们到地儿了,奴才给您开门。”芬格尔故意捏起了嗓子,从轮椅后绕开,弯着腰打开了病房门。
路明非还是躺在那儿,他已经不用输血了,只是吊着葡萄糖。他灌不进任何流食,仍然枯瘦着。
这房间永远是肃穆的,至少在路明非住进来之后。
楚子航从轮椅上站起来,在芬格尔惊讶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到路明非床边。他张开手,放在哪个衰仔微凉的脸上。
路明非,这是夏天三点到三点半的阳光,你会不会,暖一点?
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安然接受了这份温暖。
他又梦到路鸣泽了,在从黑暗中被托出来之后。
小魔鬼每次都惨兮兮地出现在他面前,好像只要路明非伸出手,那孩子就会很满足。
满足到,像有了全世界。
路明非记得,他把命换完了,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依然活着。他在黑暗和梦境间交替来回,在黑暗中无光无感,在梦境中却也是旁观者,看着路鸣泽一次次绝望。
可即使是魔鬼,又能绝望几次呢?他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办法伸手抱着那孩子远离危险,也没办法回应他哪怕一个字。
路鸣泽,路鸣泽你快站起来啊!你快跑啊!你他妈的傻愣在那儿干什么呢?!
路鸣泽,我在我在我一直在,你别叫魂儿了行不行?
他才意识到,原来一次次看别人绝望,自己也会受伤。
“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小时候……”
“哥哥,啊……”
惨兮兮,惨兮兮,我才该惨兮兮把!你那么厉害,少一直装惨来骗我了!
有什么从他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晕染出一片深色。
败狗,原来你也难过。
路鸣泽对路明非而言,是什么呢?
一个臭屁的小孩子,毛都没长齐就敢出来混。路明非一定会一脸嫌弃地拍开往他身上贴的小魔鬼,但路鸣泽第二次就会成功挤进他怀里。
那张画实在震撼,即使只是素描也能让人读出窗外阳光的热意。窄窄的窗沿上坐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眉目精致漂亮得不似常人。他伸出手,好像在等谁的拥抱。
昂热几乎瞬间认出了画上的孩子,他的力量,他的脸天生就要被铭记,太特别。
是魔鬼啊,以鲜血为乐的魔鬼路鸣泽也会需要拥抱吗?可他就是张着双臂,仰着头,卑微地恳求着拥抱。
他也是那时才意识到,路明非对路鸣泽,像全世界。
没了炼金弹头的□□怎么能炸死龙王?可如果那龙王之前就被路鸣泽攻击了呢?
三度爆血,那是接近、甚至超越龙王的能力,但阻止龙王都阻止不了的“s-hi婆业舞”,可能吗?路鸣泽的绝对力量碾压能不能做到?
昂热不敢再想下去,他已经指尖发凉了。
“放轻松吧,弗拉梅尔,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只是……”昂热顿了顿,仰躺在床上,“只是证明了一些东西。”
“别用你的黄金瞳盯着我,你知道那对我没用。”
这可怕的男人终于露出了疲态,在他一贯的骄傲后,是白发老人应有的疲态。
他们已陷入诅咒,从芬格尔,到路明非。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路鸣泽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