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可是很珍贵的。你既然来了,也坐下来点了菜了,为什么不能跟我心平气和地,叙叙旧呢。”
叙旧两个字,不知怎么就钻进了陶然心底,像一颗顽固的种子,飞快地生长出扯不清的藤蔓。
是啊,抛开别的一切,周喆确实曾经是陶然最亲近的朋友之一。
他们从来都是朋友,直到周喆捅破了彼此爱慕的窗户纸,认真说了要在一起。几个月后,他们趁着暑假一起旅行,途中偶遇周喆的家人。长辈们根本没有多想,周喆却吓得反应过度,没多久就找陶然坦白,说自己不想承受选择同x_ing带来的社会压力,分手对大家都好。
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分道扬镳也算及时止损。但彼时的陶然和周喆都太年轻,低估了对方也高估了自己,居然在这番波折之后,依然维系着朋友的关系。陶然深恨他拿自己作了试验品,却碍于情面,死撑着不说有多痛。
在分手这个事件上,陶然好像总是运气不好。时隔多年,他也反省过很多次,也许对方说的分手,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周喆要的,可能是他继续扮演男朋友的角色,但不能有相应的身份。
于是这场若即若离,一方屡次想回头一方从不明确拒绝,于是再三试探又懦弱逃开的大戏,从情深意重一直演到心灰意冷。到最后,陶然几乎是数着日子盼毕业。
周喆爱他是真,周喆是双且从来想不清楚要不要跟他在一起也是真。陶然受够了周喆,也受够了自己,熬到那个份上,他只求再也不见。
谁知散伙饭上,周喆跑来说,你能不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陶然平生唯一一次在公众场合大发雷霆,就献给了这句自私透顶的废话。
然后陶然工作了,周喆出国了。
再然后,就是眼下这顿一言难尽的晚餐。
“呵,叙旧……”陶然忽然叹了口气,先前的冰冷像失去了支柱,无声无息地碎裂:“行吧,叙旧。你到底过得怎么样,出去学的什么,回来的工作找好了么。”
周喆如蒙大赦,赶紧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看他这毫不掩饰的紧张和歉疚,一如当年,陶然再也生不出一星半点的火气来。其实都是何必呢,在周喆面前,陶然自认早已一无所有。
能给的当年都给过了。
这些紧张和愧疚,当年的陶然看见了大概会心软吧。
周喆整个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印记。如今时过境迁,他怀着最后一点遗憾来赴约,真的没料到周喆还想跟他说这么多。
“……你怎么了,工作很累么。”
还是被发现了在走神,陶然抱歉地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没有,我只是在听你说。精益这个方向还真不好找工作,正好你读博的老板有这个校企合作的项目,能趁机把你塞过来,也是不容易。”
“是,老师帮了我很多。”
老师,不是老板。陶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发现周喆的目光果然避开了。
今后不打算常联系,私事就要少谈少问。陶然告诉自己要忘记这个诡异的小c-h-a曲,换个话题为妙。
就在这有意或无意的各种避讳里,久违的谈话磕磕绊绊,终于进行到了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的时候。
周喆眼里的那一分希冀,到了这会儿,真是再也藏不住了。
“今晚,要不要……”
陶然果断地先他一步站起来,一脸的若无其事:“不。”
眼看着对方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了,他自己也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今晚真正的意义。
他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在自己总算有底气的时候,再拒绝周喆一次。
唯有拒绝,能够对得起他当初的余情未了,今日的念念不忘。
这个句号,也只能周喆亲手递过来的笔,才能划成一个圆。
第13章 松间
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这都可以克制,唯有本能,是个人都管不住自己。陶然这天晚上跟周喆告别之后,一直觉得心头有火苗在跳,幽幽地烧得难受。出租车开到离家只剩两三公里了,他还是改了主意,叫司机往另一个方向走。
拒绝一时爽,后遗症还得自己处理。
上次来这个酒吧还是入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阔别一个多月,推开门还是熟悉的一切。微醺的空气,没完没了的爵士,形形色色的人和笑容,都在安抚他有些紊乱的心绪。
世间还是这样,总是这样。故人和旧情只是片刻的惆怅,他现在需要的,是烈酒不是回忆。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在角落里看见了常铮。
那个卡座隐在光线错落遗留的y-in影里,视野很好,最适合等人。常铮一边抠手机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圈,正好也发现了陶然。
正是上人的时间,拨开人群走过来,陶然被他丢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什么饭吃完了,还想一个人来一杯呢?”
陶然坐下来,叹了口气:“戳人痛处如挖人祖坟啊,老板。”
“免礼平身。以后都免了吧,你叫我老板,一准儿没好事儿。”
北方某地这贫嘴简直是个传染病,但凡待过几年的,几乎都能染上。陶然从出生到此刻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对这样的腔调还真是格外喜欢,当下就笑着扫了常铮一眼。
常铮被他看得整个人都不大好,赶紧喝了口酒掩饰。
大概是仗着一点酒意,这会儿的常铮跟白天相比,还真是截然不同。同一张脸,同一个人,但弦已经松下来了。他不再猜测每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再时刻准备着应对推门而入的客户,他拿掉了领带,衬衫扣子解开了领下第二颗。他开始谈笑自若,心神弛放。
他看上去,完全是行走的荷尔蒙。
谁来告诉他,老板开屏了,下属该如何是好。陶然避开视线,忽然发现自己的领带居然还在身上。
怪不得常铮要笑他了,是啊,什么饭吃完这么久了,领带都还在呢。
迎上对面依旧了然含笑的神情,陶然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报复心理:“你等的人怎么还没到?”
常铮无聊地晃着手里的杯子,似乎就想让冰块相互撞击,发出一点不那么无聊的声响:“是我早到了。你看,约了人就是不好,要是没约,随便找一个会快得多。”
“你多大的人了,还只看效率?”
常铮收起漫不经心,倒是挺认真地问:“那你说看什么。”
避重就轻,活到三十来岁,谁对这一套都驾轻就熟。陶然笑眯眯地扳回一局:“我哪儿知道你该看什么。只是你这个态度,恐怕要让我们设计师伤心了啊。”
常铮果然上钩:“你认识杜梁衡?”
“不算认识。一两年前了吧,有个朋友装修房子,用的是他们工作室,我陪着见过他一面。名字我记不得了,脸还认得出。”
沉默来得毫无预兆,本该轻松延续的话题就像泡进了酒里被常铮咽了,他奇怪地没再接话。
陶然正在仔细地卷起自己没处可放的领带,随着自己的动作,他慢慢意识到似乎是太安静了。常铮比平时低得多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不会说什么的,陶然。”
陶然神奇地抓住了他真正的意思,于是猛地抬头望进他眼里。
“你告诉我你认识杜梁衡,对你有什么收益呢。没有收益的事,你又为什么会做呢。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用因为我知道一些……或许你没打算让我知道的事情,就改变自己的为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陶然反击了他的词锋:“哦是么,你了解我的为人?”
“你的为人,你自己清楚。不要通过攻击对方,来杜绝所有被了解的可能x_ing。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的没必要。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评价你。我们还要共事,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一个堪称柔和,却胜券在握的微笑,就在常铮目不转睛的注视里,逐渐成型了。陶然轻轻地回答他:“我只提了一句我认识杜先生,又能碍着你什么呢。我浑身是刺,我多虑了,那你呢。”
再说下去就真没必要了,常铮爽快地撤兵,重新挂上了懒洋洋的面具。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杜梁衡如救世主一般,正在此时,从天而降。
“啊杜梁衡来了,陶然,要不要叫瓶酒,我们一起喝一杯?”
陶然果断地起身告辞:“不了,这儿不是地方。我要是再坐下去,可能会造成什么误解。我可不想以后收到奇怪的邀约,三个人一起什么的……”
常铮和正好听到这几句话的杜梁衡都笑了,陶然潇洒地冲他们挥挥手,到吧台绕了一圈,很快融入了另一拨人。显然都是熟人,常铮只晚了那么一小会儿收回视线,就看见有人揽过陶然用力亲了一下脸颊,陶然也很给面子地回应了熟稔的笑容。
一切落回正轨。常铮莫名地松了口气。
入座半天都没做声的杜梁衡,这时候忽然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干嘛一副被捉j-ian的表情?”
常铮是真没反应过来:“啊?”
“刚才我来的时候,你看那位的眼神,就像我跟你要偷情啊,你怕被他捉j-ian。”
常铮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