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欲纠结在无所谓的话题上,杜梁衡自己还有一肚子心事。说来可笑,思前想后,他居然只能找常铮倾诉。
见他一副正准备开口又愣住的样子,常铮笑问:“怎么了,想说什么?什么事还非要到这儿花钱买酒才能说?”
杜梁衡好像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了,斟酌再三,自暴自弃似地长出一口气:“我是真没想到,活着活着就没朋友了。一点公事,到头来居然只能找你说。”
谁不是呢。年少时知交遍天涯,然后世事倾轧,几度秋凉,忽然就发现自己真的没朋友了。时间和境遇一点一滴地打磨着每一个人,线条和方向却大相径庭。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四海无人对夕阳。通讯录打开翻一翻,有些名字甚至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一刻,常铮暂时放下了他跟杜梁衡之间乱七八糟的牵扯。他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对方的肩:“想说就说。工作室开了好几年了吧,我都替你觉得不容易。”
“你刚才说叫瓶酒来,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数,叫吧,别离谱就行。”
杜梁衡看来真的心情不好,皱着眉头回答:“这你就别管了,我来付。今天这事情实在是太恶心,我觉得我值得一瓶好酒。”
酒保是认识他们的,而且已经认识了很久。杜梁衡过去说了几句,回来等了没多久,酒保亲自送来一瓶还剩大半的,不冷不热怼了他们一句:“有钱没处花是吧,凑合喝点得了。”
常铮想好歹谢一声,杜梁衡抬手把他摁住了,望着酒保转身就走的背影说:“没事儿,他欠我人情。”
“不错啊你,哪儿都有欠你人情的。”
——某一次约了晚饭,吃完餐厅硬说免单,据说也是欠了杜梁衡的人情没还。
说起工作,本来该有点自豪感的,这会儿他实在是烦着,一时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什么人情,还不就是拿我当个免费顾问用么。老是叫我去看房子,一口一个帮忙看看,这儿怎么做个玄关,那儿怎么弄个飘窗。看病还要先挂号呢,问我有什么建议又不付钱,一个个的都要不要脸……”
常铮一点儿都不意外:“多正常啊,别说你了,就我干的这行,居然都有人问我能不能打折。公司又不是我的,我还每天放着一堆烂事儿摆不平呢,我再去提给熟人打折,开玩笑呢吧。”
杜梁衡一向气定神闲的外壳,今晚像是裂了条缝。人家用来一口一口抿的东西被他连着灌下去两倍,酒劲上了头,他才找到一点点倾诉的感觉。
“今天我组里的人跟我说,我们这儿年资浅的小朋友被拉去别的组加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前段时间我有几单必须要自己做的生意在手里,组里的琐事没太留意,结果回去一看,好几个刚学出点样子来的人都准备离职了。我还以为是我管理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想着要找机会去问问他们……”
常铮打断他:“你说的他们,是指别的合伙人?”
杜梁衡长期拿画笔的手指发狠地捏着玻璃杯,指甲下泛出冰冷的白:“对。我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出来开工作室的时候,确实是我资历最浅。当时要不是缺人手,估计也没我什么事儿。这几年,脏活累活,他们的组挑剩下不愿意干的活,我都尽量揽过来处理好,我觉得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隔行如隔山,其实也只能听着。常铮看他喝得实在太快,不得不劝着:“你也不是第一天自己当老板了,至于么。”
杜梁衡自嘲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至于么……怎么不至于,我凡事都留着情面,是因为我多少还讲点道义。那他们呢,就因为我好说话?我肯干活?那些小朋友是将来的根基啊,我花了多少时间下去,刚一放手,就被他们逼走。”
“说到底,还是你技不如人。”
“……对,我这天真病就是犯蠢,就是我技不如人。”
常铮终于看不下去,直接从他手里拿走了杯子:“行了,这不想得挺清楚么。丢了场子就自己想办法找回来,下周一你只要还上班,就还有机会。”
酒入愁肠,视线有些模糊,杜梁衡放任自己晕了那么一会儿,然后慢慢动了一下,握上了常铮放在桌上的手。
“我现在说我们换个地方,是不是很突兀?”
这才是两人都熟悉的口吻和气氛,常铮就着这个动作把他拉近,顺手抚上他开始发烫的耳廓:“你说去哪儿?”
杜梁衡指尖发冷,甚至还有些颤抖,闷了太久的坏脾气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也让他格外需要一点熟悉的温度。
“去哪儿都好。”
第14章 松间2
酒店的陈设大同小异,一睁眼都是挂在正中央的吊灯,转头还有个窗边墙上的壁灯。窗帘拉得严实,陶然醒来的时候伴随一阵剧烈到两眼发黑的头痛,一时根本想不起今夕何夕。
上周末就是在酒店凑合的,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陶然体验了一把时光倒流的恐慌。为了破除这种极端的混淆感,他只好四下搜寻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找出口袋里快没电的手机,这才确认今天到底是几号。
宿醉模糊了昨晚那个床伴的面容,有一阵子没这么荒唐过了,陶然后知后觉地开始庆幸,还好钱包手机都在,对方甚至神奇地替他收拾过衣物。西装虽然皱巴巴,但居然还挂起来了。
挺好,田螺姑娘总比顺手牵羊好。
头疼和心跳搅和在一起的感觉实在太难受,我需要布洛芬。陶然一边这么想着,一边CaoCao往自己脸上泼了两把冷水。找到房卡扫了一眼,发现里面的两张早餐券都原封不动地放着,他倒也不意外。一声不吭自己走之前,还知道整理别人衣服的人,当然也不会贪这一顿酒店的饭了。
看来就算喝得不少,自己的眼光也没太离谱。
这个滑稽的念头支撑着陶然退房,打车,浑浑噩噩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自己床上。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认知,让他觉得可能布洛芬都拯救不了今天的头痛了。
说到底,昨晚会弄成这样,还是因为见了周喆。心可以狠下来,对自己和别人都是,但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时隔十二个小时,陶然无比佩服自己,竟真能对没得到过的初恋说得出一个“不”字。心口朱砂痣,床头白月光,这是谁都逃不过的情结。
周喆谈不上朱砂痣,更不是白月光,他就是陶然回忆里的一把刀,戳进去就没拔出来过。经年累月,跟伤口长在了一起,不碰已是最大毅力,不痛就纯属瞎扯了。
在床上歇了一会儿,碍于头痛,陶然不得不爬起来把早饭和药一起吃了,然后陷进沙发里,开始研究钱包里的一张小纸条。
难得手机没电,刚才的打车钱是用现金付的。这一拿钱包才发现,银行卡里夹着他没见过的一张纸,还十分怀旧地折成了一个挺复杂的方形。太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他当时就没胡乱去拆。
小心地打开藏在中间的折角,那是一张裁过的酒店的便签纸,上面就一句话,“拿走一张你钱包里的名片,幸会,希望有缘再见”。
要命,田螺姑娘还不如顺手牵羊。这今后要是真“有缘再见”了,还不知道会是多大的麻烦。
陶然拿着纸怔了很久,越看越烦躁,默默地又把这笔账算到了周喆这个扫把星头上。从大一算到现在,超过十年的时光里,每一件跟他周喆有关的事情,最后倒霉的都是陶然。
吴越吟的电话进来的时候,陶然仍沉浸在一个人的默哀里,一声“喂”过后才恍然想起,今天上午他答应了陪她去给孩子选钢琴,顺便把自己的授业恩师引荐给她。
“陶然,你感冒了?声音有点怪啊。”
“没有没有,老板你一会儿多等我一下,或者我们晚半个小时见吧,我睡过头了,估计要迟到。”
那头的声音顿时多了几分笑意:“还叫老板?我早就不是你老板了。”
陶然也笑了:“不叫老板,难道叫吴老师?算了吧,我都习惯了。”
“好好,随你。我就是打来想问问你,今天要不要我带宝宝一起来?选琴需要他自己来看吗?钟老师要见他吗?”
六七岁能懂什么,况且他一想到小孩儿就头大:“不用了吧,你要是把他带着了,那不成了我们逼着钟老师非答应不可么。嗯好,那我晚半小时到。钟老师的联系方式你也有,如果你们先到了,你就跟他先认识一下吧。”
吴越吟故意装了回严肃:“不像话。工作日从来没见你迟到过,周六怎么就换了个人。”
陶然哪里不懂怎么哄她,立刻放低姿态:“你们先坐下喝杯咖啡,一会儿结账我来。如果老板有时间赏光,午饭我也包了。”
吴越吟果然笑着挂了电话。
一路紧赶慢赶,找地方停车又花了挺长时间,陶然本来就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这一波折腾直接让他焦虑了。
正忙着倒车进车位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以为是吴越吟这个急x_ing子来催了,看都不看就接通:“不好意思,我快到了……”
那边像是噎了一下,慢慢地说:“陶然,是我。”
周喆。
站在一旁等着收停车费的大爷走过来敲车窗了,陶然才反应过来,自己莫名其妙地踩了一脚刹车,还半天没动。
“你等我一下,我在停车。”
周喆的嗓音听上去柔软得不可思议:“好,不着急,你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