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说好了是要送白漫漫回公司加班的,顺便大家一起吃个饭,但不巧遇上旅游节开幕的日子,有些路段好像是限行,堵车的程度很快进展到一车人都开始叹气了。
夹在上司和下属之间,中层只好来做话痨。陶然挑了个快路过地铁站的时机,看看常铮又看看白漫漫:“要不就在这儿放她下去?改天再吃饭吧。从这儿坐地铁回去肯定比这么堵着快多了,她还有活要赶。”
白漫漫跟梦游似地念了一句:“对,我还有活要赶。”
说完,行动十分迅捷地拉开车门,一溜烟跑远了。
常铮震惊之余,无比庆幸车门开的时候,后面没有不长眼的自行车冲上来:“天呐这种活宝……”
陶然立刻堵他:“可不是我一个人招进来的。”
确实如此,常铮满腔的吐槽热情被一把捏住七寸,只能全咽了。半晌,幽幽冒出一句:“好可惜,她做事居然还不错。”
此处的可惜,显然是可惜不能马上开掉这花痴的意思。陶然略琢磨了一下这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默默享受了一会儿这笑意渲染出的轻松愉悦,常铮望着陶然的眼神几乎能拧出水来,被凝视的一方渐渐觉出了一点不太对劲。
趁他快要收起笑容之前,常铮再次开了口:“你呀,可千万别对谁都这么没心没肺。”
“……我怎么没心没肺了。”
“就你这样,你还劝那小傻子别做过界的事情?从你开始带她到现在,你都说了多少友情赠送的话了,你还数得清么?”
陶然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常铮在他该教白漫漫什么,不该教什么这个点上,总是有一种执拗的在意。
“我和她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常铮笑得云淡风轻:“行吧,你觉得你知道。”
无论两人关系究竟如何,就算是单纯的上下级,甩出这么一句话也是有问题的前奏了。陶然想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刨根问底,杜绝这个话题今后第三次出现的全部可能。
“你是真的对我带人的方式有看法?”
“不,你爱怎么带人你自己摸索。我不一定是对的,你也不一定错,这都无所谓。我的意思是……怎么说呢,这件事其实反映了你的行为和认知自相矛盾。我觉得你很看重公正,很愿意做一些未必有个人收益的事情来维护公正,比如你觉得白漫漫被那个你你你利用了,你就会教她少管闲事。但我一旦挑明了说,你又很讨厌被套上无私这个定义。”
陶然顺着他的思路说:“是,因为我自认一点都不无私。唯利是图我确实做不到,但无私……”
双商在同一个层次上的对话就是这么顺遂,既然陶然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意图,常铮就不再掩饰,慢慢表露出了十分罕见的认真:“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只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却想不通自己要什么。也许捍卫秩序不是你想要的角色?所以你明明已经做了这样的事,却不肯承认?”
几乎在他说出口的一瞬间,陶然就完全理解了他在说什么。也正因为理解了,随之而来的迷茫才如此汹涌。与其说陷入沉默,不如说所有得体的应答都离陶然远去了。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知音是这么可怕的一种生物。
他听懂了你的弦音,你却如临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CD都播完一轮又放到了第一首,陶然才勉强找回了具备正常意义的言辞。
“话都到这儿了,不如说开了吧……你又是为什么非要跟我说这些?”
常铮目视前方,呼吸的节奏分毫不乱:“我以为你知道。”
陶然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不知道。”
“装糊涂可不是个好办法。”
对方的口吻太过平静,陶然甚至觉得这一刻堪比在跳楼机上等待启动。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了灵犀,接下来的事情就像重力一样避无可避。
他忽然觉得沮丧,声音低到不能再低:“不装糊涂,那还能怎么办呢。”
常铮转过头来望向他,眼里似有火光,自无垠寒夜中冉冉而起。陶然近乎绝望地认出了那一点光。他太清楚那是什么,所以只好挪开自己的视线。
可惜眼神能躲,耳朵却关不掉。
常铮就这么对着他,如念祷词一般轻轻地说:“我希望你能看清我,也看清你自己。然后,我们会有办法的。”
第21章 疏桐3
一般人碰上大罗神仙似的人,第一反应其实是躲,然后是烦。谁会喜欢被人一把挥开一切有的没的,自以为是的伪装和表象,然后一语中的呢。
常铮当然很清楚实话有多讨人嫌,平时一直控制自己能说假的绝不说真的。可面对陶然的时间越长,他越隐隐觉得自己的劫数怕是到了,因此决定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总要先坦诚自己,尽力一试。
这一坦诚,就成了句句是真。
碰巧,陶然也是个崇尚真实的贱脾气。常铮的诚恳一次比一次更深、更近,陶然站在这黑黢黢的悬崖边山,虽然还不至于往下跳,但显然也没法往回走了。
悬崖说,看清楚了,我是悬崖。旅人回答,我知道。
他们站得这样近,逐字逐句读懂彼此,然后相顾无言。
他如果怎么都想不通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办,如果想通了但拒不承认怎么办,或者干脆就是厌倦了,活累了,真心塞进他手里都懒得接住,又怎么办。
常铮发现自己简直没法想这些“如果”。
劫数已经来了,他选择直面生死,却无权要求陶然选择他希望的态度。孤注一掷的年少时光早已远去,这就是两个手里都握着点东西的成年人的对弈。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生活都是风霜雪剑严相逼。人家还不知道有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反正没你自己也能行,这真是……
当两个人相互吸引,且并不打算榨取对方的社会价值,那就只能看心愿了。而人心,何其深幽。
多少人打着感情的幌子,干着合伙做生意的事情,这真的不难。爱当一床锦被,下面随便弄点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固若金汤。万千婚姻,无不如此。
可一旦要跟一个生意人谈感情,还是谁也不需要谁的,干干净净的感情,其靠谱程度,真还不如捕风。
不管私事进展如何,公事总不会停下来。常铮和陶然还是不得不一天天的绑在一起超过十个小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奈工作才是立身之本,于是连彼此尴尬的时间都没有。
最近常铮刚拿进来的新项目是一个中型服装品牌要进入中国市场,请他们做从零售模式到供应链计划的全链解决方案。类似的事情老头带着杨柏君刚做过一回,依稀就是上半年,本着效率至上,常铮特意去找了一次老头,软硬兼施把杨柏君借了过来。
这天杨柏君按着时间来开项目启动的内部小会,一推门看见陶然也在,不由笑道:“常老板这是谈了多少钱的项目啊?要用我和陶经理一起干活,这成本……”
拉拢她办事是一副面孔,已经答应了还拿乔就该给她另一副面孔了。陶然知道常铮自有办法,听了这话只是陪着笑笑,自己都没想张嘴。
果然常铮接过话头,听着并不那么客气:“你们项目经理头上又不背业绩。数字的事情我会算清楚的,不用你担心。”
杨柏君还是那一脸的笑:“今天怎么这么凶啊,客户不好应付?”
陶然很自然地打圆场:“是不好对付。你来看看,这算什么要求?要是我们能把这些都做了,还要他们自己的董事会干什么?”
“找我们帮忙背锅呗,也不稀奇了。”杨柏君接过陶然早就打好的几页纸,随手翻了翻,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这开什么玩笑,还懂不懂规矩了?第一次用咨询公司吗,这都敢提?”
常铮冷哼一声:“家族企业,规模不大,想法倒是不少。我觉得越往后越是硬骨头,前期最好你们两个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先把场子撑住了。往后需要我了,我再出面。”
“那人手安排?”
陶然回答了她:“白漫漫和那个……姓倪的小姑娘,人事应该都调过来了。你有没有用顺手的?再加一个,三个助理顾问应该暂时够了。”
“我没什么顺手不顺手的,最近用的都是老头子看重的那个新来的小男孩。”
居然也没直接说名字,常铮和陶然同时预感到接下来必有笑话,齐刷刷抬头望向杨柏君。
她撑了没几秒钟,一下就笑开来:“这一期我真是服气,有个倪玛,居然还有个康德。”
“康德?当时终面我也在,人事给的简历上只写了英文名,我还以为……”
陶然笑问:“以为什么?”
常铮叹了口气:“一年总不能出两个妖孽吧。”
杨柏君转头跟陶然对了一个“他们老板爱怎么想都行”的眼神。双方都清楚,各为其主的平级关系亲厚不到哪儿去,却都愿意跟对方一起做这个面子。
这个项目之艰巨,从这时候起,就已经压在了所有人心头。
常铮想得倒美,本打算置身事外,结果客户时不时派个先遣队来中国,假模假样在酒店里开个会议室,就老叫他们集体去作报告。
于是人仰马翻,白漫漫、你你你和康德三个小朋友熬得眼睛都发直了,弄出一个详尽到啰嗦的初步方案。常铮给先遣队耐心细致地过了一遍,带回比第一次多几倍的要求来。进一步布置任务的时候,陶然明明白白在白漫漫眼里看到了一阵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