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扎美寺的班嘉诺大喇嘛被请来做仲裁人。
胡三炮嚷道:“班嘉诺大师,你其实也算是他们永宁坝子的人。你做仲裁可要公正公平,不可偏向了那个人!”
大喇嘛手掌合十:“我愿意向格鲁派黄教的宗喀巴大师起誓,我是公平公正的。”
“好!阿巴旺吉,今日的赌赛你若是输了,你打算咋样,给俺说出个道道来!”
大总管冷冷地答道:“哼,老子要是输了,老子的马帮,永远不过你的德钦马道,永远不进雪域高原。你胡三炮要是输了呢?”
“俺要是输了,你永宁坝子的马队以后随便踏俺的德钦马道,俺绝不再拦起你!”
两个男人眼中各自喷吐出烈焰,都是一副当仁不让、志在必得的架势。
班嘉诺大喇嘛暗自叹了口气,转起经筒,说道:“乱葬崖赌赛艰险异常,难免出现危险。你二人可要想好,生死命运由上苍决定,不可反悔,旁人亦不可相帮。三场赌赛之后各自退去,莫要再起争端……”
双方之间的第一场比得是“押加”。
丹吉措这是第一次见识到藏地流行的拔河赌赛。所谓押加,就是把一根长绳两端打结,各自套在脖子上,用颈部和腰部的力量拔河。只不过普通人玩押加,是两个男子背对背跪起,模仿大象的姿势,拽着绳子往各自的前方用力爬。而眼前这两个彪悍的男人赌押加,都不爱那个在众人面前跪起的姿势,于是就把一条十几米长的几股拧紧的红绸布,打结后套在各自的脖颈,再缠腰围上几圈,固定紧,面对面地拔河。
当然,普通人拔河,只不过是划两道线作为河界,哪个把绳索的中段拽过自己的河界,就算做获胜。在乱葬崖上公开赌赛,赌的不仅是男人的尊严,也是人命;拔河的河界就设置在山涧中一道宽三米、深数十米的壕沟上。
丹吉措见此情景,忧心满腹,喃喃地低语:“这若是哪个亏了力,失了足,被对方拽过去,可不就要跌进几十米深的沟底?那他……”
“是的。”达娃轻声答道。
她又伸手指了指:“则技男山上的这道深沟,是因为有一回瓦如卜拉男神出了远门,格姆女神就与则技男神约会,结果不成想瓦如卜拉男神半道上回转,发现女神与别的男子幽会,一怒之下就拔出腰刀,砍掉了则技男神的阳具,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疤。所以则技男山到现在还缺起一角。则技男神的身体留下了那道抹不去的伤疤,也就是你看到的这条深谷喽!”
“……”
丹吉措顿时就脸红了,扭过头用两眼心虚地追逐天空一角的雪白云朵。
他被这关于格姆女神的传说窘得无言以对,更窘迫的是达娃一个年纪轻轻未及出嫁、未找到婆家的小姑娘,竟然毫不在意地在他一个男子面前提及那样的秽语。这要是换在别的地方,这位嘴上没门槛的小祖宗还能嫁得到人家?
大喇嘛晃动经筒,经筒上的玉石小坠子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拨响了拔河的赌赛。
两个男人各自狠狠地发力,拧粗的红绸布骤然绷紧,勾勒出胸膛上一块块结实的肌肉。
大总管早已除去了毡帽,刺短的黑发里趟出热汗,顺着额头的青筋脉络,滴在胸前和肩头。他的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拽紧了绕过后颈的红绸,用力一步一步向后扯动。
丹吉措两只手紧紧地捏起自己袍子的衣襟,手心洇出的汗水很快就弄湿了衣角。他甚至不敢去看大总管,就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长长的红绸中间坠起的小红旗,看着那一只决定胜负的小旗子在深谷之上被拽过来又拽过去,反反复复地拉锯,着急时间怎么耗得这样慢。
阿巴旺吉脚上穿得是一双胶皮底的薄牛皮长靴。他把两寸高的鞋跟在地下用力拧起,靴底错落的齿纹扒住脚下的泥土;身体下蹲,压低重心,宽厚的身躯狠狠地往后一扯。这一扯就将红绸子向自己的方向扯来了两米。
而马匪胡三炮穿得是窄口的黑色布鞋,绑着裹腿。这男人的鞋子大约是在并不平坦的泥土地上打了滑,又被对手瞅准了顺势用力一扯,身子顿时就被扯向了悬崖。
一旁的土块和石头子纷纷滑落向深谷,崖边的一块泥土大约是受到了前日雨水的冲刷,摇摇欲坠,禁不住俩人你来我往地折腾,径自塌陷了下去!
四周山梁上围观的乡民一阵惊呼,只见大总管拧起腰部,半转身躯,再次发力,胡三炮被他用红绸拖着滚向崖口。深谷边缘濒临塌陷的土石方扛不起他的分量,轰然堕落,连人带土塌了下去。
胡三炮来不及扯下绕在身上的稠条,坠下时猝不及防,狠狠地撞在了悬崖一侧的峭壁上。他的分量着实不轻,连带着把阿巴旺吉也往悬崖边拖了好几米。俩人如今是一根长线两头栓的蚂蚱,一个捱在崖边,一个挂在崖下。
要么一起掉下去。
要么就把胡三炮扔下去。
丹吉措惊得叫出了声:“不要!小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是隔着八丈远,根本够不到人。他只是很想抱住男人的腰,怕大总管站不稳当,会和胡三炮一起滚落到悬崖下。
第十四章:油浸红麻索
胡三炮挂到了悬崖下,命悬一线。
一旁观战的马匪伙计们都吓得眼珠子瞪出来,想要冲过去把他们的老大拽上来,却又被对面的从永宁坝子的男丁们持械给逼退回去。赌赛的规矩就是双方不得有任何人相帮,生死由命,成事在天。
红绸中间绑的小红旗已经拽过了河界,大总管这一场毫无意外地胜了。他若是扯掉身上的红绸,胡三炮就会跌入几十米深的谷底,一命呜呼,也就可以彻底结束掉这场赌赛。
阿巴旺吉并没有扯断红绸。他再次下压重心,紧拽稠条,一步一步倒退,把胡三炮给拽上了悬崖。
一旁围观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永宁坝子的乡亲们很想看见大总管取胜,永宁的马帮今后就可以在茶马古道上畅行无阻,但是谁也不想真的看到,这俩人闹出人命见了血。
胡三炮用薄薄的鞋底抠住崖壁上的缺口,爬上平地,肩膀和手臂被断崖上突出的岩石磕出一道道红痕。
阿巴旺吉的唇边露出一丝傲慢:“老子不会让你掉下悬崖。我会让你看见我怎样再赢你一场,让你自己乖乖滚回德钦!”
胡三炮怒冲冲地瞪视了一眼大总管,没有吭声,咬牙扭头而去。
大喇嘛叮叮当当地转动经筒,用平静如常的声音宣布:“赌赛第一场,押加,永宁大总管取胜。双方准备第二场。”
赌赛第二场是驯牦牛。
乡民们连拖带拽,拽出两头体格健壮粗憨的野生公牦牛。牦牛力大无比,要一群壮汉用横七竖八的木杠子压住牦牛的脖颈、脊背和下腹,才能制服。两头牦牛前一天被饿了一整天,这会子各自都从湿漉漉的鼻孔里喘着粗气,眼珠子瞪出血红的蛛网,见谁就想顶翻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