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炮心知肚明今天是吃了一个大亏,跌了面子,被大总管算计了一把,心里恼恨不已,咬牙切齿地说道:“阿巴旺吉,你等起!这事儿我与你没完!”
大总管紧逼不舍:“哼,胡三炮你记得自己承诺的话,今日的赌赛你输了,以后我永宁坝子的马帮,随意踏你的德钦马道,你绝不再拦!”
胡三炮气得无话可讲,牙齿都快要将下嘴唇咬穿,说道:“你也记着,俺胡三炮绝不善罢甘休!俺一定会回来找他!!!”
大总管冷冷地回答:“茶马古道是我阿巴旺吉踩到脚底下的地盘,而他,也永远是我阿巴旺吉的人。你休想!”
永宁坝子的乡亲们异常的兴奋,为他们的大总管赢得了马道的通路权而高唱起赞歌,赞美族人中英明又能干的头领。
永宁的土司是世袭,总管可不是世袭。只要出身贵族,谁都可以来当这个总管,却又不是谁人都能当得这个总管。世世代代之中,能做到永宁坝子大总管这个位子的人,都是司匹家庭中最厉害、最牛掰的人物。
阿巴旺吉大总管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是永宁坝子最彪悍、最厉害的爷们儿。阿巴旺吉就从来不会输!
第十七章:昧夜伤心人
夜幕不紧不慢地降临,泸沽湖的湖水上铺满了墨色的山影。
永宁坝子里的各村各寨各铺,都飘荡起悠扬欢畅的歌谣。乡亲们的吆喝声与犬吠声,不停不歇地追逐着天边的云朵。
大总管家的偏屋里,躺着脸色苍白、身体僵直、双眼紧闭的丹吉措。
云顶寨里最有资历的萨满神婆被人请了来,给小俾子丹吉措瞧病。
那神婆穿着她的“神衣”,鹿皮裁缀成的对襟长袍子,周身上下缀满了铜镜子、小腰铃之类叮叮当当的玩意儿。她的脑壳上还顶起着一座怪异的“神帽”,铜条帽架上架着一颗神鹰的铜脑袋,后脑勺子又竖起两支铜做的鹿角。
神婆一边跳跃一边击鼓,边跳边吟唱起咪咪嘛嘛轰的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萨满歌谣。鼓声逐渐紧凑,那婆子于是开始下巴颏哆嗦,上下牙咬得嘎嘣嘎嘣响,双目紧闭,周身摇晃,摆出一副极端痛苦的情状。这意思就是告诉周遭的人,“祖先神”已经附上了她的身。
管家用铁钳子夹过来一块烧红的炭火,放在萨满神婆面前,为神引路。
神婆的身子不停地胡乱抖动,瓮声瓮气地问:“你们……请我来……有什么事呦……嗯嗯嗯……嗯嗯……”
大总管微微欠身:“家人患病,惊动祖先来诊病。您老来给瞧瞧,炕上这人怎的不吃不喝,不吭气不讲话了?”
神婆捏细着嗓子说:“瞧病啊……嗯嗯……嗯嗯嗯……”
于是这婆子继续全身胡乱地颤抖,敲着她的神鼓满屋子乱窜乱跳,吩咐起管家和家丁,一会儿说要在屋子西北角供一尊玉佛像,镇宅!一会儿命令管家往炕前泼洒鸡血,驱鬼!一会儿又说要在炕脚的木楞房屋顶下吊起三只灌猪手和一只扒猪脸,辟邪!
“呔!哪啊啊啊啊啊里跑?!”
神婆突然一声大叫,吓得一屋子的家丁都不敢动弹,面露惶恐,跟着婆子一起摇摆发抖;就只有阿匹大总管还算见过些许世面,一声不吭,瞧着神婆折腾。
“病人的魂儿啊,魂儿啊,被厉鬼给捉去了!哇呀呀咩跌跌!……”
神婆手里的鼓槌猛然一指房顶,开始与房顶上看不见的鬼魂进行殊死的“搏斗”!她在想象中的随身战场里与恶鬼搏杀,争斗,纠缠,直杀到天昏地暗,物我不分,大汗淋漓。
躺在炕上的丹吉措,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皮:“吵什么!”
大总管眼神一动,凑上前去附耳轻声说:“丹吉措?醒了?”
丹吉措的声音纤弱又安静:“我又没睡。这婆子太闹腾了,跳得人烦心。别让她再跳了。”
“……你没事了?病好了?”
“我没有病。”
神婆的大神舞跳了一半,步点子都踩凌乱了,口中咪咪嘛嘛地唠叨:“呔!你个恶鬼,快放开他哇呀呀!你再不跑走,本神就收你进法钵,破你的千年道行!呔哇呀呀……”
大总管与丹吉措俩人齐齐地转头,倒是很有默契,四只眼睛冷冰冰地望着神婆,不讲话。
神婆被那四只神色莫测的眼睛给看毛了,只得挥舞着鼓槌瓮瓮地说:“恶鬼走啦,恶鬼走啦……嗯嗯嗯……嗯嗯嗯……”
大总管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现在只急着与躺在炕上的这只柔柔弱弱的小山雀说话。男人连话都懒得与旁人讲,直接用凌厉的眼神指示他的管家:
给钱,送客!
神神道道的萨满神婆被请了出去,闲杂人等也都被大总管一并打发走。
床头地上哩哩啦啦的一大滩鸡血,腥气熏得丹吉措皱了皱眉,别过脸去,阖上眼。
木板床铺轻轻地一震,他感得到男人坐到了他枕边。
大总管低沉和缓的声音:“小丹吉措……咋着,生气了?”
丹吉措懒得搭理这人,另起话头,问道:“刚才那个神婆,又唱又跳得,做什么呢?”
大总管自打回到这间院坝,一身戾气早已褪尽,稳稳当当地坐在炕上,背光的身形看起来就像泸沽湖面一座暗色的山影,缓缓接话道:“那是萨满神婆。我们摩梭人相信这世道上的万物,不论是泸沽湖畔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还是村寨里的猪马牛羊,都是有灵的。萨满们能通灵,能够去探访我们的‘祖先神’,又能得到‘祖先神’的指点,还可以给人医病。”
“她那样跳来跳去得,也可以医病?不看医,不服药,如何医病?无异于巫蛊之术,愚昧……”
“……你这话莫要与外人乱讲起。”
其实阿巴旺吉自己也不信那个洒鸡血瞎喳呼的神婆。
可是萨满跳神是永宁坝子里每年“跳神会”、“祭祖节”、“祭土地节”、“祭牧神节”等等一连串节日上的传统。这村寨里也没有正经的郎中,平日里乡亲们想要治病,都是请得萨满神婆,这是规矩。
丹吉措垂下眼帘,看见自己身子盖着大总管床铺上的丝棉薄被,提花绸缎面的,与自己睡在杂役房里所用的事物相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心头的小肉一片一片地撕碎,眼前忆起的就只有自己被倒吊在乱葬崖时,那一只冰冷凌厉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