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吉措心里又是窘迫又是混乱,手指不停地拨弄饭碗,突然间生出一种“出了恶气却堵了后路”的错觉,忍不住偷偷瞄起大总管的脸色。
他脑海里止不住地回想起那日在男人的炕上,被压在身下强吻。那男人身躯上沉甸甸的份量和滚烫烫的热度,仿佛已经熨烙在他身子上,久久挥之不去。
辈份恐怕真的弄瞎了。
大总管从饭碗边沿上闪出一只恶狠狠的眼,用小刀子一样的眼神抽打小山雀:你赶紧说“不行”!不能认!
丹吉措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回了一记眼神:你自己怎的不敢说“不行”呢!这得罪你娘的事,你让我来做,你这不仗义的家伙!
老阿依用利索的那一只手,轻轻地捶起麻痹的手臂。丹吉措忙伸过手去,帮老婆婆捏捏肌肉,揉揉手臂,活动筋骨;十只细细白白的手指,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婆婆不停地追问:“小丹吉措,婆婆问你呐,你到是应不应呐?”
“我,我就是一个俾子。你是大总管的阿咪,我怎么能和你一家人攀亲戚呢……这样让别人听了恐怕不好的……”
“怎的不行哩?婆婆我又不嫌弃你!旺吉,难道你嫌弃这小男伢喽!”
“我?!我什么时候嫌过他了……”大总管没好气地闷声说道。
“好哩!小仙鹤,以后你就大大方方地管我叫阿依喽!从今往后,孩子们的阿乌,也就是你的阿乌喽!我儿子若是敢对你不好,你就告诉阿依,我自会拾掇他!”
丹吉措心里感激老婆婆的慈祥和善待,于是很是乖巧地叫了一声“阿依”,把老阿依乐得脸上荡开一层一层的湖水纹,看起来像是泸沽湖里土生土长的波叶海菜花那卷波形叶子。
对着大总管那张气得冒烟儿的铁青色面孔,他怎么也张不开嘴,只能从鼻子里哼哼唧唧地呼出了一声“啊呜”,声音弱小得好像秋日里奄奄一息的小花蚊子。
得了老阿依的疼爱,丹吉措心底下多多少少藏着些得意和舒畅的好心情。
阿巴旺吉在这永宁坝子里的身份地位,便是段公子的爹在大理国的地位,好歹也是个王爷的身家。这男人出了这道内院的骑门楼子,是永宁坝子里人人敬畏的阿匹大总管;可是每每一进到这院门里,立时就是一头豹子变成了一只猫。在他亲娘面前那简直是毕恭毕敬,每日把饭做好了端上来,还得老娘先捡她爱吃的,老娘再把好吃的捡给她宠爱的小孙孙和闺女们,最后才轮到这男人下筷子,捡大伙挑剩下的骨头吃。
段公子从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王爷。
他愈发留恋这个火塘,这间母屋,这一顿香喷喷的猪血饭。
喜欢老阿依用布满纹路的手掌心攥着自己的手抚摸,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感觉。
有了老阿依护着他,他现在连大总管那厮都不用怕了!
秋日的永宁坝子,家家户户的磨坊里飘荡着麦香,灶房的屉上蒸起糯米糍粑。
丹吉措的腿脚好多了,已经可以走路,于是又被管家的请去一起出门收账。
现如今牛气哄哄的老管家,瞧起丹吉措的神情举止与往日那已是天壤之别。管家早就不再给丹吉措盛酸鱼了,而是时常悄悄叫起他到厨房去,从鱼篓子里捞出鲜鱼,特意蒸给他吃。
而某一只很骄傲的小山雀,对管家的刻意讨好并不以为然。他现在每晚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大总管家内院的母屋,吃到大总管亲手做的牛干巴和猪血饭,哪里还瞧得上眼管家做的蒸鱼呢!
管家威风凛凛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丹吉措骑在另一匹马上,身后跟着一串家丁,赶起着收粮的板车。
云顶寨、盐溪铺和附近几个小村寨都是阿匹大总管名下的土地。租种了主人家土地的农户,秋收季节就需要缴纳租税。
一路上遇到的扛着农具的村民与拉着小货摊的皮货贩子,见到他们的马队,纷纷停住脚步,退到大路旁的低洼处,垂手而立。坝子里的规矩,见到了永宁最有权势的那三位贵族,都要低头让路。即使大总管没有露面,乡民和俾子们见到了总管家出来的家丁,也不敢不让路。
这让丹吉措隐隐涌出一种鸡犬得道升了天的不良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在那男人心里,是不是就如同路边土洼洼里耷拉着脑袋立着的小俾子,一文不值的卑微样子。
转过半个泸沽湖,绕进青石板铺就的七拐八拐的山路,一行人进了盐溪村。
管家走到一座小小的院坝前,高声喊道:“白水家的,交租子了!”
丹吉措抬眼一看大门两侧檐上悬起的那一挂黄澄澄的干玉米棒子,一串叮叮当当的竹编小串篓,恍然认了出来,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
两扇黑漆小门咿咿呀呀地打开,白水家的姐妹花探出头来。
三金姆一看是大总管家管事的,两道很好看的眉立时就垂落下来。
四香姆一看是管家,撇得高高的小嘴巴,虽然啥话也没说,那一张脸上分明写起着“怎么又是你们!阿咪不疼阿乌也很烦的一伙人又来了”!
管家吆喝道:“喂,白水家的,你们开春时欠起的两担大麦,还有秋收的两担青稞粉!”
三金姆小心翼翼地回答:“管家大人,两担青稞粒我们方才碾出来,还没来得及磨,您老先宽限几天吧……那两担大麦,我们,我们,可否先交一担,请阿匹他老人家再……”
管家把脸一虎:“你家里咋的做活手脚这么慢慢腾腾?!别家的青稞粉早就磨好了,就你家一户总是比人家慢!”
“唔……”姐妹俩郁闷地垂头。
三金姆低声恳求管事的:“我家阿咪和阿乌身体不好,所以粮食打得比别家慢了,您和阿匹说说情,再宽限一个冬天呗……”
“不成!”
小阿妹四香姆提高嗓音嘟囔道:“可是我家里就只剩下两担大麦,如果全都交给你了,我们一家人过冬就没的粮食吃了!你就让我们一家人就只能喝泸沽湖里的水过冬的嘎?!”
管事的斜起眼睛说:“我管你喝什么水!那两担大麦在春天就欠起了,你还欠?要欠到明年开春你就欠得更多了!丹吉措,给她们念念账本,欠了多少的嗦!”
姐妹花一抬头瞧见骑在马上的丹吉措:“唔?你是……你不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么!”
管事的喝道:“喂,不要随意大呼小叫的!这位是我们阿匹刚刚认的干外甥!你们不可对他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