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旺吉住了口,心里明白丹吉措这句话就是戳给他听的,于是不再多言。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转眼又一个月的功夫,小俊人儿已经成了这座院坝里的大红人。
院坝里边儿几乎所有的庄丁和俾子,人手一件这巧手小山雀绣出来的漂亮东西。这个脑袋上围着,那个腰上系着,再那个脚丫子上踏着。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红的黄的蓝的绿的,丝线在棉布和麻片上绣出来的茸乎乎的小物件儿,晃得大总管眼热。
他老娘每天都穿着梅红色的绣花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说穿上小仙鹤做的鞋子,走路都轻飘飘一阵风似的。
他大妹甲娜姆在打酥油茶时,竟然平白无故戴起一副缎子面的绣荷花套袖,说这玩意儿最近很时兴的,是最时髦的东西,院子里好几个大婶都戴着小仙鹤绣的套袖干活儿。
就只有大总管自己,一件时兴玩意儿也没有,顿时这心里头空落落的,着实不是滋味。
那一只遗世独立的小山雀安安静静地坐在井沿上做活儿,腰杆挺得很直,后颈随着低垂的视线弯出一道优雅的弧度,不再是个杂毛小山雀,而像是泸沽湖上一只引颈漂游的天鹅。
黄昏的夕阳给这只天鹅拉出一道长长的轻盈的影子。
真的很美,很美。
阿巴旺吉一声不吭地望着丹吉措,想像着这只很美很美的天鹅静静地漂游在自己偏屋里的床铺上。屋中兑着半床金红色的阳光,十只点石成金的手指灵巧地编织起美妙的图案。
他在那一刻突然后悔,自己做了一件很王八蛋的事情。
与胡三炮的一场赌赛当真就有那么地重要?
褪去的湖水就应当让它流走,跑掉的人就应当让他被忘却。
在乱葬崖上输掉的东西远远比赢得的重要的多。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把输掉的再给赢回来。
第二十五章:泥炉焙香茶
自从私家绣品绣出了名声,丹吉措又开始琢磨另一个生意,卖茶水。
他想要更快地挣更多的钱。
秋日里,蓝艳艳的一波湖水吸走了秋老虎的燥热,一阵阵欢跃的小风夹杂起湿润的水汽,给进出山寨的石板小路都涂染上了一层濡湿。
丹吉措把他的小茶水摊摆在从湖边栈桥通往云顶寨的必经之路。这地方人来人往,每一个进出寨子的乡亲和他们赶起的牛马猪狗,都会看得到卖茶水的小俊人儿的身影。
坝子里的摩梭人酷爱喝酥油茶,用牦牛乳提炼的酥油,混合起砖茶,家家户户都懂得自己提炼打制。只是这酥油茶喝多了很是油腻,夏秋农忙季节,越喝越觉得很热,很渴,舌干肺燥。
全寨子的乡亲们都上火了,急于清肺泄火。
丹吉措不卖酥油茶。他专门烹制消暑解渴的各种冷热烤茶。
他在路旁架起一只黄铜制的小火塘,烧起炭火,给过往的路人们烹茶水。
他在一只小陶罐里装上沱茶茶叶,用铁钳子夹起,慢慢地在炭火上转动烘烤,直到把内里的茶叶子烤成熏黄色,带出些弥香的焦味,倒进小茶盅,冲入滚热的开水。沱茶的香气润入喉咙,在舌尖留下某种微苦微涩的余味,久久徘徊。
这沱茶是大理的特产,是永宁的马帮从南边运过来的。茶叶被压制成窝头一样的小圆锥,几枚沱茶用一张油纸包起,再用草绳子拴起成一大串窝窝头。
有人饮干了茶,咂吧着嘴问:“咦?这茶咋这么苦唉,你为啥做这么苦的茶呢?”
丹吉措不停地在火上转动茶叶罐,听着罐内的茶叶丝“啪啪”作响,发出焦糖的香糊气息,回答说:“这第一道茶就是‘苦茶’,喝下去会在舌尖上留一点苦苦凉凉的清香。人生的苦境,举步维艰,万事皆是开头难。嗯……如同先贤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就是这般意思。”
喝茶的人听得一愣一愣,于是好奇地问:“是这样的嗦?那你还有第二道茶么?”
丹吉措心里窃喜和得意,连忙点头:“嗯,有的。”
他重新烤了一罐茶叶丝,这一次不再用小茶盅,而是给客人换成茶碗,一次喝个够。茶碗里搁进去红糖、乳酪、碎核桃仁和金银花,用清淡的茶水一冲而进,甜润的茶烟从杯中飘出,伴随着一缕恬淡的香气,茶汁甜而不腻。
聚拢在小茶摊旁看热闹的乡民越来越多,人人都伸手要来一碗这从来没见过没喝过的新鲜茶水。
丹吉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连忙解释道:“这是第二道茶,‘甜茶’。这茶是比喻人生的甘境,困苦之后终会有苦尽甜来的一天。困难的境遇,经了岁月的烘烤和浸泡,曾经埋下的种子,终究会有一天能够破茧,发芽,长大,开花,硕果累累……”
“啧啧……啧啧……没想到喝个茶还有门道哩!这小俾子是个文化人的嗦!”
“是的呦!我们还要喝,还有第三道茶没有?!”
丹吉措在众人的茶杯中放进一丁点蜂蜜,少许切碎的泡梨,再点缀几粒花椒、姜丝和碎桃仁,冲入清澈碧绿的绿茶。
“这第三道茶,叫做‘回味茶’。”
众人呼噜呼噜一饮而进,纷纷惊呼:“这是啥子茶呦,味道好奇怪!啧啧……这味道,有甜,有酸,有苦,竟然还有辣味?!”
丹吉措很认真地点头解释道:“蜂蜜是甜,泡梨是酸,花椒、姜丝是麻辣,桃仁和绿茶是苦涩。此茶名曰‘回味茶’,喻得就是人生的淡境。人这一辈子,或者说好几辈子,经历的事情会很多,有高低,有曲折,有平坦,有甘苦,也会有名利、权势和荣华富贵的诱惑……历尽了人生百味,回过头来再看,其实一切的一切都如同流水落花,春红秋黄,不如任其归去,随它云淡风清……”
有的人没听懂,就只管丹吉措要最好喝的那一碗甜茶。
有的人听懂了,咂吧着齿间各种徘徊惆怅的余味,点头说道:“好茶,真是好茶。俺们每天都来喝你的‘三道茶’!”
于是,丹吉措的茶水摊子也火了,每天傍晚顶着夕阳,摊子前排起长队,等着他烤茶叶,兑茶水。一碗茶一个铜板,递两个铜板他就买二送一。
苦的、甜的和余香百味的“三道茶”,成了云顶寨那年秋天最时兴的饮品。
丹吉措竟然一天就可以收到一两百的铜板,刨去他从马帮铺子买进茶叶和自己调制原料的成本,小小的茶水摊赚到得可真不少。茶水虽然廉价,架不住来排队的人乌泱乌泱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