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啥人你就给,就给领你花楼里去?”
姐妹俩的阿乌扽了扽阿咪的袖子:“你咋个问妹伢子这个……莫要问了莫要问了!进屋去进屋去!”
“我就是问问……我又没有拦着她交阿柱么……她若真是结交了阿柱,我就是想问问对方究竟啥子人家,可靠不可靠的么……”
白水家憨厚的阿乌拽着唠唠叨叨的阿咪,踅进了正堂母屋。
常年不息的火塘拢着暖暖的焰苗,正中供奉起冉巴拉的神像。
长辈们照例走到神像前,给冉巴拉揖了又揖。阿乌祈祷着秋天能有个丰收,补上欠阿匹的大麦;阿咪祈祷她的宝贝女儿三金姆和四香姆,能早日寻觅到英俊又可靠的阿柱,日子过得美美满满。
第五章:森森土司堡
土司堡占据了永宁坝子里最肥美丰腴的一块土地。
云贵高原上自产的沉香木剥皮抛光,码成木楞堡垒。土司府有内外两院。内院是漆成朱红色的香木建造起的跑马转阁楼,外院的院坝两侧则是成片成片的彩旗和经幡,昭示着大土司的尊贵与庄严。
堡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段鹄与他的侍卫被捆成个粽子扔进正堂时,屋里已经跪了一大排灰头土脸的粽子,装束与神情惴惴各异。
胡禄达大土司端坐在正中,瞧也没瞧过来一眼,正在美不滋滋地品着道地的日喀则酥油茶。
屋角摆着一只高高的木桶,桶里灌上煮浓的茶汁,再放进凝却的湖黄色酥油块和盐巴。两名女仆费力地抬起木桶中的长杆,上下抽打搅动,直搅到油与茶相混,水乳交融,满屋子浸漫起稠郁的奶茶香气。
乳白色的奶汁沾到大土司那一圈密茸茸的络腮胡须上,滴淌在绣花锦缎的前襟。他得意地舔了舔厚实的嘴唇,拍了拍大腿:“阿巴旺吉呦吼吼,你个老小子,这回弄来的酥油可真是好东西!哈哈哈哈……”
阿巴旺吉在大土司的右手边落座,而土司的左手一侧坐着个紫金色脸膛、下巴瘦尖的高贵男人。这人的衣饰甚至比大总管还要精致华美,胸前罗列着一串一串玛瑙玉石,沉甸甸得,把后脊梁坠成了驼背;一双靴子从盘坐的双腿下伸了出来,靴面缀满金线和珍珠。
他是永宁坝子的肯布,族人中的大巫。
肯布摇了摇手中的经筒,对大土司一揖:“格姆女神保佑胡禄达大土司和他的泸沽湖风调雨顺,水美山青。”
“哈哈哈哈……肯布辛苦啦!”
肯布又抬眼看向坐在对首的阿巴旺吉:“格姆女神保佑大总管和你的马帮顺顺利利,满载而归。”
阿巴旺吉从唇边闪出一丝淡漠:“嗯。”
肯布满脸深刻的皱纹中缓缓抖出晦涩的表情:“大总管,听说马帮这一次出藏,遇了血光之灾?”
“啥子血光之灾,不过是几个不开眼的山贼,想要拦截老子的马队,劫取货物,放几声枪就吓得滚回去了!”
“哦?呵呵……牛干巴遇了糟污,酥油包染了血迹,格姆女神的神山和圣湖会为此感到非常的失望,会降下灾祸……”
阿巴旺吉打断了对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哼,下一回肯布大人不妨试一试,自去领马帮进藏,也不必再用老子跑腿!……迈不出窝的一只老鸹,还整日里在檐顶上聒噪!”
肯布与大总管阴阴阳阳地斗了几句嘴的工夫,胡禄达土司已经咕咚咕咚灌进去了第三碗酥油茶,把肚皮喝成个胖乎乎的酥油桶。
大土司每喝光一杯茶,就要换一只新的茶盅;彩绘描金的盖碗,杯盖上的抓手是一枚镶嵌的红玛瑙。他的身躯因为喝多了酽腻的酥油茶,年复一年地肿胀发胖,如今需要三个奴仆在身后用力托起他肥硕的臀部,才能够爬得上马背。
大土司是这永宁坝子里世袭的族长。他的地位不会因为才能的高低而有所改变,因此长久以来,人们已经淡忘了他具有什么才干,何况他也的确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文治武功,私底下在众人眼中就基本等同于一只油茶桶,不停地填充各种美味。
胡禄达就只关心这马帮进出一趟茶马古道,又带回了什么新奇的物件和美食供他享用。大总管身后的护卫来旺,于是又得到了露脸的机会,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纸单据,提着嗓音念了起来。
上好的牦牛酥油一百斤……牦牛干巴一百斤……青稞粉五十旦……冬虫夏草、羌活、大黄等各类药品补品五十包……
白玉佛像两尊……镀金镶祖母绿佛像两尊……佛龛二十座……大喇嘛的金线袈裟和鸡冠帽二十套……经幡经筒若干套……鼓、钹、手摇铜铃和唢呐等祭祀乐器若干套……
藏刀五十把……提花毛毯二十张……粗纯毛线一百卷……
堂上坐得永宁最有势力的这三名贵族,将所有趸来的货物分配给了坝子里的二十四家司匹。
而司匹们分到份例的多寡,是按照他们各家祖辈在永宁的资历和功劳簿,与大土司的血缘远近亲疏,以及到三名大头领门下嘘寒问暖、打躬请安、年节送礼的勤快程度来拟订的标准。
一伙人瓜分完货物就开始瓜分奴仆。
堂下跪着的这一大排捆扎好的粽子,被一个一个拎出来给贵族老爷们过目,决定去留,归属,甚至生死。
有家里欠了租粮的责卡(平民),被贬为俾子(农奴),送到大土司这里充服劳役,以此赎租抵债。略有家产的俾子还允许保有自家的木楞房院落,只是每日按时到主人家去服役;那些穷到一文不名的俾子,连家都没有,就只能睡在主人屋檐下的杂役房和马厩里。
还有犯了错的俾子,在上工的钟点竟敢打瞌睡,导致主人家母屋中万年不灭的火塘熄灭了,触怒了格姆女神和冉巴拉,被拉出去割掉了耳朵。血淋淋的耳朵装在小木盒子里,递到那倒霉蛋的主人手里。那位贵族司匹捧着木盒,谢过大土司和大总管的裁决,拎着俾子退下。
段鹄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提走,很快就轮到了他。
大土司吃饱喝足,已有些恹恹欲睡,抹了一把嘴角淌出的哈喇子,抬起沉沉的眼皮扫了一眼堂下的人:“嗯……嗯?这个娃(俾子的别称)看起来眼生得很呦,哪一家的?”
段鹄不敢照实回答,只能搪塞说:“我只是过路的外乡人,因迷路而不当心堕入这里,还请土司放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