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睁开滞涩的眼皮,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眼前所见,绝非死后世界的景象。
“你醒了?”
程山水悠闲的坐在床上,双腿还在有节奏的摇晃,手中拿着一块桂花糕,正在往嘴里塞。
他终于把人救回来了,此刻很是高兴,一张娃娃脸白里透红,让人想起年画上,抱着鲤鱼的娃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那帮笨蛋手下,连个名字都不问吗?”程山水见他清醒,很是高兴,把手中剩下的桂花糕全部塞进口中,跳下床,凑过来。
名字?对了,教主曾经给过我一个名字……他略一思索,才懵懵懂懂的回答:“天成。”
“唔,好名字,姓哪?”程山水舔舔手指,继续问道。
天成摇摇头,他根本没有姓,本来连名字也没有,多年来被人呼来喝去的,只有一个代号。
“你没有爹吗?”程山水蹲在他身旁,不假思索的问。子随父姓,他没有姓,自然是没有父亲。看他这样子,恐怕连娘也没有。
天成没有说话,轻轻点头,不顾一身伤痕,想要支撑身体,却意外的,听到一片水声。
他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巨大的浴盆里,除了头部,全身都浸泡在浴盆中,明黄色的奇异液体里。
这液体并不冰冷,不像从前被浸泡在海水中那般痛楚刺骨,而是温暖如玉,软软的包围着他,让他前所未有的舒适。
苦涩的药味钻进鼻孔,很是陌生,他伸出右手,支撑在浴盆壁上,想要离开这奇异的液体。指尖曾被烧红的钢针刺进去的地方传来尖利的痛楚,但他已经习惯了痛,习惯了忍着全身的痛,行动如常。
“把手放回去!你知道我为了配这药浴,耗费了多少药材!老老实实躺着,时辰到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程山水很是不爽,不由分说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回水中。
天成很是奇怪,右手一浸入水中,指尖的痛楚便明显的减弱了,他回味程山水的话,才明白了,这,便是药,他从未用过的,药。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怔怔的望着面前的人,微微张了张嘴,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山水看看他,微微一笑,说:“我独门特制的药浴,怎么样,厉害吧?百日锥心散我已经帮你解了,你外伤虽重,却并不要命,内伤也不轻,但静养一段时间便可恢复,你的命,我算是救回来了。”
天成仍是望着他,思绪从最初的茫然变得清晰,他理解了他的话,但是,他救他,真的对吗?活着太疼,虽然青蓝告诉他,活下去,但他却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
程山水本就没指望他千恩万谢,对他的反应不以为然,自顾自的站起来,从桌子上端来一碗汤,一手端汤,一手拿着勺子,来到天成面前。
“你昏迷了三天,这会儿一定饿了,把这汤喝了吧。”
听到这话,天成才觉得,确实是饿了,还会觉得饿,我是真的,不会死了吗?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碗汤,却立刻被程山水喝止了。
“跟你说了,不要浪费我的药浴!”
听到程山水带着愤怒的吼声,天成楞了一下,便立刻乖乖的,把刚刚伸出水面的那只手放回水中。
他觉得面前这个瓷娃娃一般的人很是奇怪,他对待他的方式,和从前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程山水一脸气鼓鼓的,看到他把手放回水中,这才消了气,仍是撅着嘴,凑近天成茫然的脸,用勺子盛了一勺汤,柔声说:“来,我喂你。”
话音未落,那勺汤已经送到了天成的唇边,就等他张嘴了。
天成从小历尽苦难,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此刻受宠若惊,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呆呆望着程山水可爱的娃娃脸,直到对方不耐烦的呵斥他,让他张嘴,方才开启薄薄的嘴唇。
“这就对了,乖乖的,把汤喝了。你现在身体还未恢复,又是几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点汤对肠胃好,等你恢复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程山水一边一勺一勺的把汤喂给他,一边口中不停地嘟囔着。天成始终没说话,他本就不爱说话,此时只有一张嘴,忙着喝汤还忙不过来,哪顾得上说话。
不多时,那碗汤便见底了。这味道很是奇怪,但天成从小习惯了忍饥挨饿,从不会挑剔味道,并不觉得难喝,相比之下,居然有人能亲手喂他喝汤,这件事情对他的震动更能攫住他的心神。
山水不管他,自顾自看了一眼外面的斜阳,说:“时间差不多了,这水也快凉了,你可以出来了。”
天成听得真切,却有些舍不得这让人舒适的奇异液体,不愿离开,但他无从表达,便被山水不由分说的,一手搂着他的背,一手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早已铺好的白色浴巾上。
其实这个动作,程山水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天成昏迷了三天,程山水天天把他丢到药浴里,想让属下们帮忙,无奈他那堆属下在他眼中个个愚笨,他谁也信不过,便只能亲力亲为,亲自把他抱到床上,擦干身体,给他度一点内力,再给他盖上被子,让他安睡。
这动作,他做得轻车熟路,但前两次天成完全昏迷,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次,他却是清醒了。
天成被程山水抱起来,才局促的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是一件衣服都没有!从前虽然经常被人毒打惩罚,但挨打之时,都只是剥去上衣,偶尔对双腿用刑之时,也断然会留下一条裤子让他遮羞,但此时,此时……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天成仍是不说话,但两颊淡淡的绯红,却让山水不自觉的笑起来。
原来,他也会害羞的吗?受尽酷刑面不改色,他还当他无知无觉哪!
于是,程山水便坏坏的,悠哉悠哉的把他抱到床上,细细擦干他的每一寸肌肤,擦到下身那敏感之处时,只觉那身体微微一颤,轻轻咬牙,仍是没有说话。天成的皮肤略显苍白,不似程山水那样白里透红,却意外的细腻,经过药浴的浸泡,柔软光滑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程山水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只是,那身上虽已开始愈合,却仍然狰狞的伤口,让程山水感到很不舒服,不禁想着,伤口愈合之后,这身体,该是怎样的完美无瑕!
习惯x_ing的度了点内力给他,程山水给他盖上被子,坐在他身边,望着那张因为刚刚浸泡过温水,而透着淡淡红润的,苍白脸颊。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药味,很是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黄昏了,绚丽的晚霞透过窗子,映在小小的屋子里,如歌似梦。秋深了,天气已然微凉,但屋子一角燃烧着炽烈的炉火,让他们感觉不到寒冷。
身上不冷,但是,心哪?
程山水叹一口气,开口,缓缓说:“你在魔教,过得并不好,是吧?”
他曾仔细检查过他的身体,除了刑堂的毒打造成的遍体鳞伤外,还有很多愈合大半的旧伤,背上纵横的鞭痕间隙中,隐隐有着钝器造成的伤痕,程山水熟悉各种刑具,知道那是杖伤,他不久前,刚受过杖刑。还有,程山水曾用刀穿透他的左手,后来却惊讶的发现,他的右手手心,也有被利刃穿透的痕迹,只是时间更久一些罢了。还有,那可怕的百日锥心散,那是魔教惯用之毒,却用在了他身上……
他们说,他是魔教中人,是魔教教主近侍,那么,为何他身上会有如此多的伤痕?他在魔教,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天成不说话,微微垂下眼帘,程山水的话勾起他痛苦的回忆,不,那不是回忆,那便是,他的生活。
望着他失神的双眼,程山水不觉有些心痛,伸手,拂过那消瘦的脸颊,继续说:“那两个孩子没事,你放心吧。”
天成一惊,旋即点头,一脸凝重仍是没有改变。
天成昏迷的这三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沧山派的两个孩子,被他们在密林之中找到了,他们说,他们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有个魔教教主身边的大哥哥救了他们,而那个大哥哥,因为心慈手软,被魔教教主一掌拍在胸口,受了沉重的内伤,并用利刃穿透他的右手,将他丢弃不管。
他们曾经围着昏迷不醒的天成痛哭,却被程山水赶了出去。
他没有伤人,反而是在救人,可笑他们居然把他吊起来毒刑拷打。他不说话,因为,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能够在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是因为他有多坚强,只是因为,他习惯了。习惯二字,用在这里,竟是如此残酷。
其实对于天成,饮剑阁尚有争议。几个元老还是主张把他关起来,再细细审问,他们觉得,他是魔教中人,救人可能只是一念之仁,本心终究是邪恶的,可是程山水力排众议,说谁救的他,他就归谁处置,硬是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无奈的看了看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脸,程山水叹了口气,说:“看你这个样子,魔教一定认为你死了,不会再找你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这间屋子便是你的房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你伤还没好,先好好休息几天吧。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我会经常来看你的,过几天,你伤好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顿了顿,他又一脸坏笑的说:“对了,刚才我喂你那碗汤,是我的独门□□,叫盈月销魂散,一个月内,若不得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身亡,解药我会每月给你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哦!谁叫你问都不问,让喝就喝的!好了,你先睡一会儿,我要走了!”
望着那张俊美无匹,却透着忧伤的脸,山水竟是一阵心痛,透过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他知道,他心中定然在翻腾不休,他还太虚弱,他不要他多想,便伸手,点了他的睡x_u_e。
天成本就没多少体力,再也无法抗拒席卷而来的困倦,沉沉睡去。睡着之前,他只觉眼眶一阵发热,似乎是陌生的,要流泪的感觉,却终究流不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