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登上城楼,目送他们离去。
“陛下,”王猛已然痊愈,身子比苻坚都还康健几分,此刻兴致正好,手指着城楼下正滔滔不绝的苻宏道,“太子年纪轻轻却有这般威仪谈吐,实是大秦之幸。”
苻坚瞥了眼,笑道:“不是真自负,可说句实话,朕的儿子,最起码也是中人之上,并无哪个特别差的。”
苻晖苻丕自从上次被苻坚厌弃后,均自省不少,对着苻宏也能恪守君臣之礼,于是苻坚便给苻丕封了个长乐侯的爵位,苻晖到底曾秽乱军中、通j-ian庶母,最终苻坚只给了他个平原伯。
如今事过境迁,苻坚派苻晖与慕容冲一同出征,封苻丕为冀州牧,前去镇守邺城。
“先前臣还听闻大臣们私下议论,说陛下封爵愈发小气了,连儿子都一样吝惜,”王猛捋着胡须玩笑道,“这么看,老臣这些封爵早的,倒是占了大便宜。”
苻坚却未答话,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此刻城楼下两骑——姚苌黑马雕鞍在前,慕容冲白马银鞍在后。
这日是个再晴好不过的日子,慕容冲那双毫无瑕疵的脸映着似火骄阳,将周遭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仿佛其余人连同苻宏都沦为他的仆从。
“天生贵气。”王猛也忍不住赞了声。
苻坚点了点头,昨夜他到底还是命人置办了些物什送去阿房侯府,其中有不少还是按照前世他赴任平阳太守时的行装准备的。
他让致远亲自前去,致远回来后说慕容冲并未惊喜,也未讶异,只是满脸的怅然若失。不过,慕容冲怎么想怎么看,此生他已经再不关心了。
“陛下?”王猛忍不住拍拍他手臂,“可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苻坚伸手摸摸额头,果然微有冷汗,“朕无事。对了,景略,朕先前给谢安修书,说要与他结两姓之好,两国二十年不兴兵戈,你可还记得此事?”
“嗯。”
“老狐狸竟然回信了,更蹊跷的是,他竟然同意了,不过要让公主下嫁金陵。”苻坚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其中有诈否?”
王猛也是一愣,“同意了?他不怕司马氏猜忌么?”
苻坚点头,“这也正是朕觉得奇怪的地方,须知司马曜年纪不大,肚量更小,他如何就敢应承下来?他就不怕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王猛笑了笑,“谢东山还不至于罢?”
苻坚也跟着笑,“正是。”
此时尚未有淝水之败,谢安无论是声名还是功绩,比起王猛来都是落了下乘,难怪王猛对此不屑一顾。
王猛沉吟道:“臣倒是觉得,可。”
“不过在此之前,是否要先命人查清,为何他会贸然同意,是否有诈。”苻坚缓缓道。
消息来的并不很慢:谢安一接到书信立即便向司马曜禀报,后者当场断然拒绝,然而最终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从中斡旋。
后来的康献皇后褚太后听闻此事,对司马曜笑道:“既然是他的公主要过来和亲,那就算作他苻天王示好,回头多要些嫁妆便是,咱们何苦过于小家子气?天下苦兵戈久矣,就算不能长治久安、一劳永逸,好歹也能休养生息几年。”
据闻司马曜后来是松了口,说是想要以司马宗室聘之,谢安也赶紧附和,无奈司马曜自己已有了王蕴的女儿王法慧为后,大秦天王之女无论如何都不可做侧室;许配给其他宗室,又担心他们勾结苻秦,作出谋逆之事。
最终司马曜和褚太后以夏侯霸与张翼德前事为由,同意了这桩婚事,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请苻秦公主南渡。
苻坚先与王猛商量一番,又到了后宫,一并宣召了苟王后、张夫人连同太子妃慕容氏。
重生之后,苻坚再未涉足后宫,一次见到前世三个妃子,竟有些恍惚。
听他说完此事,唯一育有未嫁公主的张夫人当场流下泪来。
苟王后迟疑道:“陛下,可否让宗室女代嫁?如今适龄的只有宝儿、锦儿,连长安城都不曾出国的娇养的女儿,如何就能远渡大江,到了那边之后,汉人又能好生待她么?”
清河公主是小辈,一直不作声,只心中暗暗为小姑子着急。
“原先臣妾还想过,是否能请让阿房侯尚了宝儿、锦儿中的一个……”苟王后又笑道,“不过嫁一个,还剩一个,这个倒也无妨。宏儿媳妇,你怎么看?”
除去刚入门时苟王后看这个儿媳有些不太顺眼,可后来发现清河公主恪守礼数、品行贤德,也便慢慢改观,前不久为太子育下嫡长子后,更是坐稳了太子妃的位置,婆媳二人也算得上相处融洽。
听闻这话,清河公主的十指在宽大袍袖中慢慢握紧,面上仍是一派恬淡,“冲儿的婚事,全凭陛下做主,儿媳不敢c-h-a手。”
苟王后也不勉强,只对苻坚道:“和亲之事,涉及朝事,臣妾并非公主生母,不敢妄言,还请陛下乾纲独断。”
苻坚近来对苟王后也算满意,便道:“你到底是嫡母,还是多费些心。宝儿爽直开朗,锦儿温婉文秀,你们以为谁更合宜?”
张夫人哽咽道:“手心手背均是r_ou_,臣妾难以取舍,还请陛下与娘娘决断。”
清河公主起身恭谨行礼道:“儿臣以为,不如先听听两位妹妹的意思?万一哪位妹妹仰慕晋人衣冠,想效仿昭君……”
苻坚赞许道:“甚好,你与他们年纪相当,不如此事就交由你去办,之后再与你母后母妃商量一二,最后还请王后向朕禀报。”
“是。”三人领命,也便告退了。
苻坚又取了谢安那回信细细品读,前世交战十数载却素未谋面,乃是心中大憾。此时在心中描摹这个足以彪炳千古的江左名相应是何等风流,不免心驰神往。
兴许此生终能一会,幸甚。
第三十章
只等了一日,苟王后与清河公主便前来复命了。
“奉了王父口谕,儿臣已问明了二位妹妹的意思。”
“哦?”苻坚并未看她,自顾自地披着奏折,仿佛不看她,便不会想起慕容冲。
可就算不在眼前,那人的眼角眉梢、一颦一笑却依然在脑海中腾跃胡闹,扰得人心神不宁。
清河公主却不知他心中纠结,尽责禀报,“符宝妹妹主动请命,想要为王父分忧。”
对这两个女儿,上一世兵败被困时苻坚对他们其实印象不深,前世为了让他们免遭敌军侮辱,亲手将他们斩杀,这辈子总是心怀愧疚,时常召见关怀,吃穿用度甚至越过王子。
于是,此刻想到符宝即将远嫁异国,极有可能终生再不得见,苻坚心头也难免有些发酸,“符宝比苻锦身子骨好些,也更为果敢坚毅,让她去,朕也放心。王后,宝儿的陪嫁你可得好生打点,切不可让她在那边被欺负了去。”
苟王后低声道:“诺。”
“锦儿年纪也不小了,”苻坚淡淡道,“朕已有了打算。”
苻坚一共有四女,除去符宝、苻锦外,一个嫁了杨定、一个嫁了杨璧,竟全都便宜了杨家人。
“还请陛下示下。”
苻坚缓缓道:“征虏将军石越之子。”
石越是当朝猛将,又颇有谋略,前世曾力谏苻坚攻晋,又曾力劝苻丕防备慕容垂,最终为苻秦天下而亡。虎父无犬子,想来他的儿子也不会太差。
见几人都无异议,两位公主的婚事也便定了下来。
天王依旧不曾提及慕容冲,清河公主心里难免着急,小心翼翼地瞟了苟王后一眼,后者会意,恭敬道:“前朝之事臣妾不便多问,只想问问家事。”
苻坚有些不耐地蹙眉,“但说无妨。”
“阿房侯可还安好?”
“甚好。”苻坚神色淡淡,显是不愿多谈。
清河公主也只好放下心来,跟着苟王后告退了。
苻坚起身,负手站在窗边,看着满园春、色。
前生垂死之时,他曾想过一个问题,天下美人何其之众,他为何独独宠幸慕容冲呢?
这段时日慕容冲不在,他倒是有些想明白了——美人虽美,可大多在他面前均是温婉和柔之态,各个笑不露齿、羞怯可人,可慕容冲却是谈笑无忌、张扬肆意;大多后宫妃嫔不愿干政,就算有心干政的,却多也只会煽风点火,哪里有什么真知灼见?
艳如骄阳,狡黠似狐,自己前世如此迷恋慕容冲,也不是毫无道理。
哪怕到了尘缘尽断的此生,宵衣旰食、挑灯夜战之时,也还是最喜欢慕容冲陪在身边。
“致远,”苻坚随手摘了一朵海棠,“你说朕的捧杀之计如何?”
致远不知他本意,便只好含糊道:“陛下英明。”
苻坚瞥他,“就你j-ian猾,朕便说的明白些吧,捧杀,一般有两种办法奏效,一种就如朕对鲜卑人、羌人的王公子弟一般,让他们耽于享乐、骄奢 y- ín 逸,再好的天资,最终都会被养废了;还有一种,就是引起旁人对他的嫉恨,群起而围攻之……”
致远苦笑着附和着,又听苻坚道:“再让人送几件锦衣过去,以及他不是修书抱怨说是战场上吃食难以下咽么?朕就满足他,让御膳的庖厨跟着粮Cao一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