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致远默然看着苻坚背影,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苻坚是自欺欺人还是当真如此谋算。
毕竟慕容冲一不曾被他养成个纨绔子弟,反而日日跟着他处理朝事,精进了不少,至于旁人的嫉恨……帝王袒护如此,谁还敢去群起而围攻?
捧是捧了,杀在何处?
深陷捧杀之计中的慕容冲却不自知,此刻他正在军中,与苟苌等人一同等消息。
约莫二十年前,苻坚曾经命阎负劝降凉州,当时的凉王张玄靓顾全大局,最终归附。此番,苟苌再度派遣了阎负等人劝降,企图能免去兵戈。
“将军!”斥候来报,众人皆凝神细听,唯恐错失什么消息。
苟苌接过军报,瞬间面色难看,“张贼竟以凉州是晋之列籓为由,将阎负、梁殊二位使臣斩杀了。”
“荒唐!两军阵前不斩来使,张贼欺人太甚!”
“晋之列籓,这等首鼠两端的墙头Cao也有颜面说?”
帅帐之内,众人群情激愤,慕容冲却在细细打量姚苌的反映,只看了几眼,他便觉得苻坚让他对姚苌下手,颇有道理。
只见他双眼突出颧骨尖耸,虽附和着众将为二位使臣悲愤,可眼中分明无甚悲意,甚至还带着些微嘲讽。
j-ian猾小人。慕容冲在心中默默下着定语。
“阿房侯,”苟苌开口了,“我已决意命梁熙、王统等自清石津攻之,你可愿率众数万,前往洪池迎战马建?”
慕容冲先是一愣,随即难免感到热血沸腾,起身拱手,“末将领命!”
随即他又想起苻坚交办之事,不由得微微蹙眉,默默忖度如何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将他除去。
他的机会来的很快。
马建屡战不敌慕容冲,便向张天锡求援,张天锡便派将军掌据率三万人马增援。苟苌纵观大势,决遣姚苌以甲卒三千挑战。
慕容冲一夜未眠,在心中思量到底苻坚是希望自己杀了他,还是不杀他,而又要如何不露马脚地除掉他?
以及苻坚让自己下手,不仅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忠诚,更是为了让自己来担这个可能的千秋骂名。
他不禁在想,如果他不照做会怎样,会失去今日苻坚所有的宠信,还是更有甚者,获罪于他?
事实是他不会,苻坚也很清楚他不会。
不过,慕容冲拈了一块宫中御厨做的糕点,他隐隐有种感觉,倘若他当真抗命不遵,恐怕也能全身而退。
他击了击掌,叫了个驿使进来,“将本侯的书信送回长安。”
“对了,还有这个。”慕容冲取出个小木匣,“这两件东西,都只有陛下亲启,明白了?”
那驿使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好,抬眼看了眼慕容冲。
却见他嘴角噙笑,眉眼里是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期盼欣喜。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 苻坚没要杀慕容冲 上次暗杀失败之后 他欠了慕容冲一条命 就不会去杀他了
诸位把老皇帝想的太坏了 毕竟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心慈手软 妇人之仁
第三十一章
慕容冲思量着如何除去姚苌时,苻坚正斋戒沐浴,准备面见前世大费周章得到的高僧鸠摩罗什。
此生,苻坚因早早修佛,群臣体会上意,竟早早提出要攻打龟兹,比起前世提前了不少。
上一世,苻坚命人在凉州修建鸠摩罗什寺,可还未来得及与这位高僧论道,自己便身死国灭,白白便宜了姚苌。
如今,他干脆命人将鸠摩罗什请到长安,让其自己选址建寺。在长安城游走数日后,鸠摩罗什选于“圭峰山下逍遥园中千亩竹林之心”以茅Cao修建一寺,自名为Cao堂寺。
正逢佛诞,苻坚便决定驾临Cao堂寺,去会一会这个前世无缘得见的一代宗师。
可还不待他起驾,致远托着个木匣子前来禀报,“陛下,阿房侯的消息。”
“哦?”苻坚立时顿住脚步,“可是大捷的消息,不是,不可能这么快。”
“是一封军报,还有个匣子,阿房侯说也要陛下亲启。”
苻坚先看了眼军报,取朱砂圈阅了,便放置一边,转头去看那木匣——那木匣用上好黑檀制成,雕工极其精美,镂月裁云一般。
打开见是一块通体雪白的玉佩,上雕云纹祥凤,华美异常。
“当真是个宝贝,”致远也是个识货的,“阿房侯可是费了心了。”
苻坚摩挲着那玉,只觉触手温润滑如凝脂,再看透白玉色,也不知想起什么,眸光一黯,心却是乱了。
“不可让高僧久候,起驾吧。”不及多想,苻坚下意识地将玉佩揣在袖中。
“陛下。”鸠摩罗什之父出身天竺高门,其母为龟兹公主,故而长得高鼻深目、俊美倜傥,气度也是高华不凡,见了苻坚也不卑不亢。
苻坚双手合十见礼,“朕以佛门弟子身份而来,法师不必多礼。”
鸠摩罗什刚来中原,汉话还说不太利索,旁边的小沙弥便在一旁为他翻译。
苻坚听他讲了一会经,发现果然是妙不可言,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就有中书舍人来报,“陛下,凉州战报。”
“报。”
“阿房侯于洪池大捷,亲自将敌将马建斩于马下!”
苻坚一时间又是惊喜,又是快慰,又有些自己都难以洞察的骄傲,故作平淡道:“赏。”
鸠摩罗什默然看了会,轻声慨叹了一句,小沙弥看着苻坚,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苻坚留意到,笑道:“朕为人从来宽和,不管法师有何高见,朕都洗耳恭听。”
小沙弥这才颤声道:“法师说,就凭方才那封信,就可以看出陛下尘缘未断,此生恐怕永无佛缘。”
天下谁人不知,大秦天王一心向佛,鸠摩罗什公然毁谤他未有佛缘,还不知会招致如何的弥天大祸,一旁侍候的致远等人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就怕苻坚动怒。
苻坚却愣在当场,重生以来的心事被人轻易拆穿,饶是他度量过人也觉得面上挂不住,愠怒中还带着几分赧然,连袖中那块云纹凤佩都隐隐发烫。
可苻坚毕竟是苻坚,再如何不快也不会迁怒于人,最终苦笑道:“想不到就连素未谋面的法师都看得出么?”
鸠摩罗什淡然而笑,“恐怕这便是陛下的执吧。”
“执……”苻坚沉吟品味,“不错,敢问法师,朕该如何破执?可有经典阐明此法?”
“有一部经,名曰大明咒经,不过贫僧自己都还在领悟之中,还未来得及传译。”
苻坚双手合十、微微欠身,“请法师长留长安,弘扬佛法,为朕破执、为大秦众善男女解惑、度化苍生。”
鸠摩罗什神情淡漠,不悲不喜。
料到他这般反应,苻坚又道:“如果法师不喜欢长安,也无甚要紧,只要法师留在大秦,任何州县均来去自由,可任择一处收徒授课,聚众译经。”
他如此礼遇,鸠摩罗什依旧淡淡,只行了个礼,“长安甚好。”
苻坚不禁在想,前世被迫破戒时他是否也是这般神情?
真正的佛陀是否就是这般摒弃悲喜爱恨、再无贪嗔欲念,有如木雕泥塑?
离开Cao堂寺时,长安下起了雨,苻坚看着雾气氤氲的长安城,忽而想起慕容冲极喜欢听雨,不管是前世枕在自己腿上小憩,还是今生在自己案边随侍,但凡下雨时总会格外沉静。
前世自己问过他因何爱雨,他却钻进怀中撒娇,避而不答。
后来先隔天涯,再隔y-in阳,唯一一次会面又是阵前城下,更是不曾再问,现下想来,一同听雨也算是他们纠缠十余载中罕有的一点温情,不明所以,也算憾事。
苻坚伸手接住冰凉的雨,轻声道:“致远,取笔墨来。”
远在姑臧的慕容冲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苻坚的书信,心中雀跃难以言喻。苻坚虽遣人一路送来吃食衣物,可从未给自己写过只言片语,不知此番又有何事交待。
慕容冲拈着信笺,迟迟不打开,他猜想苻坚定然是问他姚苌之事,可又隐隐希冀苻坚能说两句私事,哪怕是再平淡无奇的宽慰关切,而不是公事公办,开门见山地催着他去杀人越货。
心情复杂地拆开信笺,慕容冲不由愣住,看向前来送信的驿使,“你来时,长安可是在下雨?”
“正是。”
“哦。”慕容冲笑了笑,“下去歇息歇息,明日过来取信。”
他身旁下人给了赏银,那驿使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慕容冲将那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才确认自己不曾读错,字里行间也并未嵌任何暗语,苻坚大老远地差人送信,就是为了问自己为何喜欢听雨。
慕容冲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直都在想,他于苻坚是否是不同的,就如此刻,这世上,苻坚只会为一人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慕容冲认认真真地答了。
风花雪月,长安与邺城处处不同,可唯有雨声,却是一样的。
第三十二章
凉州的战事打了一半,苟苌的急报便来了,在洪池之战中,姚苌以三千甲兵对阵马建,英勇杀敌,身先士卒,中了三箭,当场便抬下战场休养。可天妒英才,当天夜里他便高热不退,创口血流不止,第二日便撒手人寰。阿房侯也负了伤,战场之中缺医少药,苟苌便命他回长安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