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的是,慕容冲的回信也是这一日到的,那边厢是血r_ou_横飞、马革裹尸,这边却是夜阑听雨、风花雪月,就连苻坚都深感人世无常。
苻坚印象里前世姚苌确实中过三箭,只是当时自己命他回京休养,想不到时过境迁,不可一世的姚秦皇帝就这么含恨而亡,根本不该出现在凉州的燕国威帝却成了苻秦的功臣。
“阿房侯到何处了?”苻坚对致远道,“命太子亲自出城相迎,朕在宫中设宴为他洗尘。”
然而那筵席慕容冲到底没去,离长安还有十里,苻宏便派人来报,说是慕容冲伤得不轻,怕是无法赴宴。
苻坚来不及细想,便让人将慕容冲接进宫中,命太医院好生医治照料。
于是慕容冲醒来时,就看见清河公主坐在自己榻边,用罗帕拭泪。
“阿姊。”慕容冲轻咳一声,“不过一点皮外伤,你无需如此。”
他这话倒也不错,皮外伤是皮外伤,只不过伤在腰腹上,好的难免慢些,加上军中缺少上好伤药,又一路颠簸,才迟迟未愈,数日后甚至发起了高热,才将一干人等吓得半死,赶紧将他当做伤兵送回京城。
“你吓死阿姊了,”清河公主抽噎道,“横竖你都有侯位在身,在沙场上何必如此拼命?难道你不知刀剑无眼,难道你不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慕容冲平生最见不得她哭,只好苦笑道:“让阿姊忧心了,是我的不对。”
他转头四处看看,“这是紫宸殿?陛下呢?”
他一醒便问苻坚,清河公主心头又是一颤,“陛下在外间批阅折子……凤皇,你看你到底是外臣,宿在内宫多有不便,不如跟阿姊回东宫养伤,如何?”
慕容冲不以为然,“紫宸殿在外宫城,离中书省甚近,平日里陛下批阅折子办公皆在此处,怎么就算内宫了?何况我常在此处值夜,也常宿在这,不打紧。”
清河公主想起他与苻坚的旧事,更是忧虑,刚想再劝,就听太监通报,“陛下驾到。”
再叙话就有些不便了,无奈之余,清河公主只好告退避嫌。
苻坚与慕容冲打了个照面,见慕容冲瘦削双颊、苍白面色,苻坚忍不住蹙眉,“怎么伤的这么重?你莫不是与姚苌一同冲杀进去,自己也……”
“这却是陛下抬举我了,”慕容冲苦笑,“我若是告诉陛下,姚苌之死与我并无半点干系,陛下信么?”
“信。”苻坚不假思索。
见他如此信任自己,慕容冲难以自抑地雀跃,“我原本的打算是在回师之时下手,孰料他自己先病死了,倒是让我少了个立功的机会。”
苻坚却已经了然,前世姚苌位高权重、颇受器重,他受伤,自然军医们不敢怠慢,此番他与慕容冲一同受伤,他圣眷爵位都不及后者,本就凶险的伤势得不到精心料理,也便盛年而亡了。
只是事实当真如此么?
反正姚苌已死,真相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苻坚只觉周身轻快,仿佛这些年往事强加己身的业力都少了些许,再看向慕容冲,只见他薄唇微挑、星目含光,微微侧过头,眼中不仅有笑意,还有——自己。
贴身的玉佩似乎又有些发烫,苻坚下定决心回头就将那它取下。
见苻坚移开视线,慕容冲忍不住有些想笑,不知为何,仿佛那夜留给苻坚的y-in影远甚于己,二人相处时,倒是他手足无措的时候多些。
“之前陛下欠了臣一个允诺,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苻坚点头。
慕容冲正色道:“臣请陛下原原本本地告诉臣,在陛下的梦里,到底臣下场如何?”
“你!”苻坚霍然起身,勃然变色。
慕容冲毫不畏惧地直视他,“陛下曾说过,那梦里陛下与臣不曾相遇,可臣却觉得陛下今日对臣种种颇有蹊跷,仿佛有意引导规劝臣一般。臣当真不信,那一夜之后,陛下不将臣充为娈宠,却将臣视作子侄,这等不同寻常的作为,与那梦毫无干系。”
前世今生种种被他用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追根究底,苻坚心里突然觉得冰火两重天——慕容冲前世对自己滔天恨意寒凉刺骨,他今生迷惘无辜又莫名让他心头火起。
于是苻坚气笑了出来,“你想知道?”
慕容冲挑衅般看他,“是。”
那一瞬间的慕容冲仿佛和太元十年兵临城下的慕容冲重叠起来,苻坚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已经高高扬起,恍若当年。
当年在城楼之上,慕容冲托大单枪匹马立于城门之下,与苻坚相距不过百余米。苻坚也是这般搭起强弓,以他臂力箭术,不是没有可能寻机将慕容冲s_h_è 毙于马上。
然而彼时的苻坚在遭受锦衣蒙尘那般的羞辱之后,也没有痛下杀手,反而放下了弓箭。
就如现时的苻坚,看着笑得没心没肺的慕容冲,明明怒气冲天,掌风却还是在离他半寸时硬生生停下。
慕容冲看他,笑得竟有几分戾气,“臣知道,陛下你下不了手,你舍不得打我。”
苻坚放下手,颓然地扶榻坐下,“你若想知道,朕便告诉你。只是朕提前警告你,有时候无知无觉才是福气,有些事,在你知晓之后,恐怕会难以自处。”
慕容冲轻轻一笑,凑近苻坚身旁,在他耳边轻声反诘道:“是臣不知如何自处,还是这段时日,这些年陛下你一直不知如何自处?”
苻坚周身一颤,微微侧开头,突然伸手狠狠按住慕容冲的左胸,“慕容冲,从前朕就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第三十三章
苻坚周身一颤,微微侧开头,突然伸手狠狠按住慕容冲的左胸,“慕容冲,从前朕就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慕容冲低声笑,眼里却是一片暗红,“自我入秦以来,雌伏人下、忍辱偷生,我可表现出半分怨怼?后来入太学、任舍人,伴着陛下夜寝早起,我可有半句怨言?伴御驾亲征梁益、随大军平定凉州,舍生忘死,二度负伤,我可曾主动向陛下讨要过半点封赏?更不要说我阿姊为东宫绵延子嗣,我为清河郡侯献上《金匮药方》,我可有半点对不起陛下与大秦之事?”
苻坚默然不语,慕容冲深吸一口气,又道:“可陛下你呢?一开始提防我、敲打我,后来又忽冷忽热,有时信之重之,有时又疏之远之,我倒是想反问陛下,你有没有心?”
他这番话说的字字诛心,苻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连句僭越都发不出声,又听慕容冲道:“我左思右想,陛下对我种种提防,八成与那梦魇脱不开干系。陛下,臣斗胆直言进谏,您是大秦的天王,北方的共主,不是梦蝶的庄周!”
此语有如黄吕大钟,在苻坚的耳边嗡嗡作响——自己重生以来,难道不是一直被前世之事牵着鼻子走么?别的不说,就说为了慕容冲,这些年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甚至已经到了畏手畏脚的地步,可不是执障了?
“你方才说的不错,”苻坚艰涩道,“朕是有些魔怔了。”
慕容冲方才陡然坐起,现下方觉得扯动伤口隐隐作痛,忙躺回榻上。
苻坚见他咬紧下唇,面露痛楚之状,不由蹙眉,掀开锦被想去探看他伤情。
慕容冲抓住他手腕,局促道:“陛下,臣无事。”
“这时候想起来称臣了?”苻坚垂首,将他衣裳解开,好在伤口并未迸裂,也放下心来。
因了方才那番争执,慕容冲长发散乱披散在榻上,衣衫半解,面色煞白,两颊潮红却如同桃花。他已完全长成,再不复当年青涩稚嫩,而长成了个俊逸华美的少年,哪怕是此刻这羸弱不胜之态,也依旧颜色无双。
“陛下,”慕容冲轻声道,“凤皇虽不是您那般纵横捭阖的伟丈夫,可也不是个一味逃避、只求庇护的鼠辈。之前中箭昏睡之时,臣突然间便想通了,陛下对臣之嫌隙,定与先前所说之梦魇有关。臣当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回京定要向陛下问个清楚,哪怕您迁怒、猜忌甚至厌弃,臣都坦然受之,绝无怨言。”
苻坚不由自主地挑起他一抹青丝,缓缓道:“都道年轻人莽撞,朕可不觉得。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从来知道如何讨朕的欢心,又如何妄作胡为却不触犯朕的底线。”
慕容冲心神微微激荡,眯起凤眼看他,“臣并非媚上佞臣,哪里刻意讨过陛下的欢心?臣向来规行矩步,什么时候妄作胡为了?陛下此言,实在让臣寒心呐。”
他虽是义正言辞,可眼角眉梢却满是轻松惬意,甚至还有些势在必得。
苻坚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要知道也无妨,在那梦里朕对你也不错,可你还是反了。你们慕容氏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反了。”
慕容冲并不诧异,沉思了片刻,忽而看着苻坚,似笑非笑道:“我估摸着大概是是场露水姻缘,陛下也没来得及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不然在那梦里我如何会反?”
苻坚心中发闷,懒得理他,只默然坐着不语。
慕容冲见他吃瘪模样,既感到阵阵快意,又带着些许隐秘甜意,便凑到他跟前端详他神情,随即挑眉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其实横竖是场梦罢了,陛下何必在梦中都自苦至此?要是我做了那梦,便干脆夜夜笙歌、君王不朝。人活一世,本就不得自由,做梦还要拘着自己,难道不累么?”
“呵,”苻坚见他这般浮头滑脑的模样,又是爱又是恨,只冷声道:“朕看你不需做梦,都越发没规矩了,还有半点为人臣子的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