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祀希下了车,知道身后的人还在车里看他,恨不得飞奔回去,但他没有,反而装作漫不经心,直到转个弯,消失安明野的视线里,才松了口气。
项祀希想象过很多再见安明野时的情景,歇斯底里的,手撕前任大快人心的,高贵冷艳话里藏刀让他无地自容的,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指责他这个负心汉的。这些场景在这十年里反反复复排练了无数遍,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重逢。在不可置信之后的第一反映是避免尴尬装作不认识他,在他说别来无恙之后竟然也接受了这样的见面。那些他以为的惊涛骇浪和狂风暴雨都没出现,那个在头上悬了十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化作一滴露水缓缓落下,溅起层层涟漪。这算放下了吗?算放下了吧……那这一点涟漪为何又还不肯散去呢?
“我回来了。”项祀希一进门就脱了外套,卸了领结,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楚子凡正在煮超市买的速食拉面,加了鱼丸、海苔搭着些素菜看起来竟然很像那么回事。“我刚煮好的拉面,要不要来点。”
“不了,你吃吧,我不饿。”
下午出门的时候俩人还商量着给这身衣服配什么领结,什么鞋,光手表就试了十几块。
“新剧谈的怎么吗?”
“不怎么样,今天罗瑞很忙,也没有多少时间。约了明天。”
楚子凡倒了杯水给他“那早点休息吧。”
“嗯。”项祀希端着水就上楼了“要给你留灯吗?”
“不用了。”楚子凡边吸溜着面条边说“明天就要交曲子了,今晚要熬大夜加班。”
“嗯,晚安。”
“晚安”
晚安……
安明野站在门口望着里面上千户人家,每一层都有灯亮着,不知道他在哪一间。
他有男友了。这是安明野在回来之前没有考虑过的事情。他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怎么就觉得项祀希会一直等他。但他就是认为的。
但是有男友也很正常吧,十年,那么长呢,况且以项祀希的条件,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他的……自己当初怎么就离开他了呢,怎么就放手了呢。
那天晚上项祀希又梦见了那栋他们一起住过的公寓,他曾经的家。他蹲在地上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一边整理一边哭,安明野突然出现,一把抱住他“我已经离婚了,再没人能阻止我们了。”他哭的更难过了。
而此时,楚子凡正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项祀希慌张的推开安明野,眼泪也没了“子凡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然后为了摆脱这个狗血的局面,他醒了。
怔怔的看着天花板上的顶灯,蓦然想起他和楚子凡一起去家居市场将它买回来的画面。身边空荡荡的——他应该还在楼下的加班吧。看看时间,凌晨4点,喝了杯水,又继续睡了。
项祀希生在一个山村里。很落后的那种山村,土地贫瘠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特产,山路泥泞又狭窄,一到雨天就泥石流,村里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靠着村上的补贴生活。补贴的钱很少,吃不饱,也饿不死,可若是要再想添点其他的家用却是万万不能了。
项祀希的父亲一心想通过学习改变命运。倒也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学,想当初也是村长亲自送上火车的,谁知在学校里看上个官小姐,想攀高枝不成,却被姑娘的家人知道,找人教训了一顿,废了半条腿又落魄的回到了这个山村里。
哪怕是这个穷山村,也是分阶级的。谁家的田地大,谁家的人口多,谁家的亲戚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那就是有了靠山。偏偏他家是这个村子的外来户,哪个都不占,连“大学生”这个他引以为傲的身份都被村里人当成笑话。
村长见他可怜,让他在希望学校里教书。谁知他这条腿,没钱医治,一年不如一年,最后连教书这个工作都做不了了。
即使这样也一点没放弃改变命运的愿望,只是把这个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项祀希——单从这名字上就能知道,他父亲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他就是背负着这样的期望长大的。村里的孩子没什么学前教育可言,四五岁的孩子都在村口和尿泥的时候,项祀希被他爹监督着写字,认数,背唐诗,背乘法口诀。那时他都不懂这些诗是个什么意思,可还是听话的倒背如流。九年义务是在离村子二里地的希望工程学校完成的,加上邻村的孩子一个学校大概一百来个学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来这里支教的大学生,来的时候总会带上新衣服,新的书本铅笔,还有一些他都没见过的好吃的。第一次支教的老师问起他的理想时,他怯生生的回答“我以后也想当个大学生”。他希望自己也能像来支教的大学生一样,活的肆意张扬。
大学生换了一波又一波,常驻的老师却只有两人,一个是邻村的村干部,也是校长,一教就是几十年。还有一个老师大概三十出头,留着及肩的长发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有时会扎个小辫,老师名叫李清明。
这名字上口,也好记。项祀希脱口而出“清明时节雨纷纷”老师为此还夸奖了他。使他有些许成就感,也因此喜欢亲近这个老师。
每到课间的时候,李老师会抱着一把木吉他唱歌。项祀希每次都会和同学一起围着他,听他唱歌、弹吉他。和村里的山歌不同,那种旋律一听就是城里的调子,洋气。听得多了项祀希也会唱几段,放学的时候哼着回家。老师说他是个没有家的诗人,四处流浪,因为这里的学生都太可爱了,所以留在这里。等到有一天他们都毕业考上大学了,或者有更好的老师来,或许他就离开继续流浪去了。
慢慢的,一起上学的同学一个一个的离开了。有的娶了媳妇,有的成了别人的媳妇,有的早早去了城里打工,到了初二班里就剩下了十来人。老师依旧弹着木吉他,只是不唱歌了,叮叮咚咚的弹着好听的曲子。项祀希不懂音乐,却觉得老师的曲子深情又温柔,木吉他清脆的音色就像滴入深潭的山泉,闭上眼仿佛能看见满山的野花,有春风拂面,花香袭人,眼前人含情脉脉的微笑……陪伴他度过了单调又紧张的学生时代。
一年后,项祀希考上了镇上的一所重点高中。作为优秀贫困生免费上学,还提供住宿。寒假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李老师不在了。村里老人说,老师是买教材回来时乘坐的拖拉机翻了,连人带车一起坠下山,尸体都没捞回来,只有几本被泡坏了的课本。
村里后来在老师坠下的山崖上立了块墓碑,纪念这个在他们这穷山僻壤里一待十几年的老师。
大家都说,李老师其实并没有死,只是被水冲的太远,游不回来继续流浪去了。
第2章 第二章
高中毕业后项祀希不负众望的考上了燕大。为此,学校专门做了个横幅挂在校门口。
爹妈拿着通知书老泪纵横。晚上,项祀希他爹从炕洞里掏出一个包裹,厚厚的一沓,打开全是钱。最大是五十,最小的两分。
“我跟你娘辛辛苦苦存了十几年,就是为了今天。”
可是在首都上学哪有这么容易,这些钱交个学费都勉勉强强,住宿呢?吃饭呢?一想到这,一家三口一晚上没睡着。
项祀希后来总是会想起那段日子,父亲带着他挨家挨户的借钱。项祀希已经是个有自尊心的大男孩了,根本张不开口,只是跟着父亲忍受人家的白眼和冷嘲热讽。遇上脾气好的人家会给一袋米或者黄豆,也算没让他们空着手回去。脾气不好的,出了门都能听见屋里y-in阳怪气的,生怕声音太小,他们听不见。
“考上燕大又能咋了,有钱上才是真本事,没钱考上了也是白搭。”
还有当着他们面就说“还考大学呢,你自个儿就是个大学生,最后还不是在这村里种地。要我说呀浪费那钱干啥,我儿子早早就在省城打工,现在媳妇都有了。”
项祀希咬着牙,想跟他们辩驳几句,却被父亲摇着头拉走了“嘴长在人家身上,咱还能堵上嘛?”
项祀希一肚子气,也只能就这么算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那些尖酸刻薄的话都还在他耳边回响,挥之不去。那时他还小,不明白这平日里和和气气的邻居街坊,怎么就成了这副嘴脸,不借就算了,落井下石又是为了什么,平常见了他们叔叔婶子的一句也没少叫呢。项祀希越想越委屈,蒙着被子偏偏抹眼泪,短短几天,也算是看尽了人情冷暖。
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父亲一张一张数着手里的全部家当,有零有整,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再多数几遍就能多出几张似的。
“爹,你别数了。”项祀希抽了几张大钞“我拿个路费就行了,到了城里,我自己打工挣钱,自己挣学费。”
“胡说!”父亲黑着一张脸“学费我再想想办法,不能耽搁了你上学,也别打啥工,让你去城里是好好学习,长本事的。”
“你还能有啥办法。”项祀希环视自己的家,发现家里连个可变卖的家具都没有,真只能砸锅卖铁了——可是破铜烂铁又能换几个钱。“我们老师说了,可以先在学校办个休学,能挣够了学费再去上,不耽误学习。”
父亲沉默不语,项祀希又说
“这几天咱把村子都借遍了,还能有啥办法,再这么耽搁下去,就开学了。”
他父亲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是心里千百般不愿,也只能如此了。
两天一夜的火车,又倒班车,再倒公交。背着两个大包辗转半个城市终于找到了学校。跟学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又办理了一年的休学后,投奔了老乡。
老乡姓陈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项祀希在火车上让了老乡一个白馒头,二人便因此聊了起来,老乡五十出头的年纪,在首都一家五星酒店打工,通通下水道,换换灯管,没事也当个劳力搬搬东西,工资不多,但每月能往家里寄点,维持家里生活。老乡知道项祀希考上了大学却没钱上后,不由觉得惋惜,便承诺说,如果项祀希需要工作可以来找他,虽然挣不来啥大钱,但省吃俭用攒个学费是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