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我爱人喜欢”总是说给别人听的。
后来,项祀希会偶尔想起老师那一刻的笑容和神情,他想,那大概就是爱情的样子。
“所以老师您也喜欢百合花吗。”
“是啊,不过我喜欢的是另一种百合花。”李清明指着床脚只剩下叶子的那人花“那个,也是百合,不过没有香味,开不了那么大。但我很喜欢它。”
那是李清明最初来到这个山村的时候,在山崖边上看到花,一株野百合。他很惊喜,在这里也能见到百合花,在山崖边上被吹得左右摇摆,扎眼的橘黄色看起来土里土气的。于是他把这个土里土气的花种在了自己的花盆里。
“等明年开花了,给你留两朵,放在瓶子里能开好几天。”
“行。”
来年春天,老师真的给他剪了两朵百合花。他拿个塑料瓶子养着,放在窗台上,看着花写作业,每天给花剪根换水,硬是开了两个星期才谢。
项祀希看着这花突然想起了潘娇娇。总是光着脚和父母一起在地里干活,头发乱糟糟的也无暇打理,皮肤晒的黑黝黝的,一笑露两排大白牙,她总是很爱笑。
她弟弟还太小,家里农忙的时候就得回去干活,项祀希路过她家的地时会把今天的笔记带给她。她会把满是泥土的手在身上蹭干净,把笔记放在用毛巾包起来当今菜篓子里。对项祀希笑着说谢谢。
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像这两朵野百合,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充满阳光的味道。
项祀希再没见过潘娇娇。她被娶走的那天学校里课业正忙,听人说男方开了个小货车来接走的,给了不少彩礼,很是风光。
可是他却一直记得,那个爱笑的女孩,渴望又绝望的眼神。不知,能否被这样的风光代替。
项祀希考到了县城里的一所高中,可以住校,作为贫困生学校给他免去了学费,家里人都很高兴。
县城里的学校有贫困生补助指标,他以前都不知道,还是李老师帮他打听,又给他办理的手续。班里除了他和孙成还有另一个同学,这下就都有了学上。
为了表达感谢,暑假的时候,母亲几乎天天让项祀希去给李老师送饭。李老师的宿舍就那么大一间,每天用一个小炉子做饭,挺不方便。有人能给送饭来李清明挺高兴,所以即便项祀希觉得自己家的饭拿不出手,他也吃得很高兴。
“等你上了学,可没人再给我送饭了。”
李清明一边吃着项祀希送来的面条一边遗憾。
“吃了两个月还没腻啊。”项祀希从小吃妈妈做的饭,吃了十几年感觉都是一个味了。不过——“我妈腌的白菜很好吃,等冬天了给你送些来。”
“吃饭这件事,我可从来不客气。”他一个单身汉和一个小炉子相依为命,对做饭的要求只有“把生的做成熟的。”相比起来,项祀希家的面堪比人间美味。
“你的吉他呢?”
项祀希正在想以后上了学可能听不到老师弹吉他了,一拧头发现那个挂着吉他的墙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钉子。
“卖了。”
李清明把碗洗干净,装进项祀希的小框子里。
“怎么就卖了?他坏了吗?”项祀希问。
李清明看着空荡荡的墙壁,怅然若失“不是坏了,是有比吉他更重要的事。”
“真可惜,不能听你弹吉他了。”
“不弹吉他了,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呀。”
项祀希家里为了省电,母亲都不让他开风扇,每次来了李清明这总想多留一会儿,吹吹他的风扇。有故事听更是再好不过。
“讲一个,音乐家和诗人的故事。音乐家和诗人是一对恋人。们在最好的年纪相遇,又相爱。背着家人,他们在一起做过许多傻事,那种少年人才能做的傻事。那时候他们约定了,以后,一人作曲,一人填词,要让他们的音乐传遍全世界,为此音乐家专门出国去学习,本来诗人和他约好了一起去国外学习,不分开的。但是……诗人失约了。”
项祀希等了半天没有下文。“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他们从此就再没见过。”
“那诗人为什么失约啊?音乐家有没有回来找过他?他们不是恋人吗?”
小孩子听故事总是有许多问题。对结局的渴望总比过程要多。
“哪有那么多可是。”李清明揽着他的肩膀“哪有那么多圆满的结局,这世上多的是无疾而终的故事。”
项祀希颇有些嫌弃“这算什么故事嘛,没头没尾的,一点也不好。”
没想到得了这么个评价,李清明为掩饰尴尬挠了挠鼻子。
曾经爱过恨过,午夜梦回,再相见的时候,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听不完的解释,天亮后只剩一个泪s-hi的枕头。可真把这些千言万语说出了口,又成了干巴巴的音调。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的心结从不必向外人道。
“我要是讲故事,肯定讲的比你这个好。”项祀希哪里知道李清明的心思,还不肯放过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
李清明笑着说“那我等你写个更好的故事。”
项祀希拍着胸脯说“这有什么难的。”
后来的后来,项祀希做了编剧,真的写了很多比李清明更好的故事。只可惜,李清明再也看不到了。
项祀希寒假回家,才知道李清明已故的消息。
他去城里买教材,回来的路上拖拉机翻下了山崖,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只捞回几本被泡烂了的课本。那是他卖了自己的吉他才换来的新课本。
很多年后,项祀希才知道那把吉他对老师而言有多珍贵。而他,终究是带着遗憾去了。
村里在他坠落的地方竖了块碑,纪念他在这里任教十几年。
村民再提起这个老师,都说他只是被谁冲远了,回不来,继续流浪去了。
项祀希把他最喜爱的野百合种在他的墓碑旁,但愿有一天,他能看到这朵花,就能找到回来的路,不在流浪了。
楚子凡摩挲着下巴说“所以你觉得,这个谢桥的‘清明’就是你们老师?”
“猜的。”项祀希指尖敲着钢琴边缘“李老师给我们教书的时候,总说自己是个流浪的诗人,而这个谢桥是个留学回来的音乐家。老师讲的,应该就是他们的事。”
楚子凡翻着手上的册子“看来你和这个老师真的很有缘啊。”
“如果谢桥真的是那个音乐家,那这大概是我唯一能为老师做的事。反正我们要去音乐会,到时候去后台见见他。如果他真的在找李老师,或许我们……” 项祀希又有些为难“只能带给他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总比漫无目的的寻找好。”
“不见得吧。”项祀希反驳“寻找总还有一线希望,但如果知道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会不会就此陷入绝望了。”
“但是找人无非就这两种结果啊,人还在,或者不在了。总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
项祀希脑子有些乱“还是等见着人再说吧。”
音乐会这天终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临近年关大街小巷挂上了喜庆的装饰,在这雪天里,真有一种要过年了的感觉。
手机里提示着最新的春运消息,每年的头条新闻。项祀希给楚子凡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在春运火车上遇到的人和事,原本以为不值一提,会被时间抹平,可说出了口发现竟然连曾经不注意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没了那时的怨气,如今说来都成了趣事。时过境迁,人也会变得包容。反正,他已经许久不坐火车了。
项祀希提早订好了机票,下了飞机几十分钟车程就能到家,不用倒着几班车来来回回,方便了许多。但他回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
楚子凡说“以后我陪你回去,一有时间就回去。”
音乐会开始。
演奏乐团是一所音乐院校的学生乐团,时长90分钟,项祀希难得听完了全场。演奏的大多旋律他都听过,在cao场上,在教室外,在李老师的吉他声里。经由乐队演奏的,是全然另一种味道。
音乐会结束后,他们抱着提前订好的百合花去后台。后台乐团和工作人员正在合影庆祝,气氛很欢乐。项祀希在休息室里等候,很是不安。直到外面的欢腾声渐小,谢桥才推门进来。
“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是谢桥。”
谢桥大约四十来岁,鬓角处有些花白,初次见面,让项祀希回忆起李清明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他曾以为是与友人照片,即便苍老了许多,但仍旧能与张片上的少年重合。
楚子凡递上两人的名片。
“在国外求学时有幸听过您的音乐,很荣幸能来听您的音乐会。”
谢桥接过名片一看,惊讶之后,又恢复平常“您好,楚先生,著名音乐制作人。荣幸的应该是我。”
又转向项祀希“您好,项作家,久闻大名,很高兴见到你。”
“您过奖了,一些虚名而已。”项祀希送上自己的花“听说您很喜欢百合花。”
“谢谢。其实是我母亲喜欢百合花,后来被人误会是我喜欢,竟然也y-in差阳错的喜欢了几十年。”
项祀希心中叹息一声,与楚子凡相视一眼。
“实不相瞒,我们今天并不仅仅是来听音乐会的。您认得一个叫李清明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