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都没人知道东棠昨天回来过。
所有人都记着两小孩早上高高兴兴去上学,晚上就楚忆一个人回来了。
同样,也没人知道魏定邦和江茵去哪儿了。
楚忆跑去办公室里,拉着东棠的班主任问他要人,才从他嘴里得知了情况。那天,他们班主任在办公室里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那头的人直接开门见山说找魏东棠。
估计是之前的事儿让他多了几分警惕,抓着电话问,“你是谁啊?找魏东棠干嘛?”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吐出几句话,“他家里出事儿了,让他先回来吧。”
年轻的班主任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终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赶着去通知了魏东棠,让他赶紧回家去。
楚忆手心都快捏出汗了,东棠到底回没回去大院?明明院子里的人都说没见过他啊。那班主任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边角处写着一串数字。
“这是打电话那个人的号码,我就是怕有什么意外,专门写下来的!”
楚忆照着号码拨过去,心里忐忑不安,手都哆嗦地直抖,生怕是这人出什么意外了。电话那头过了半分钟,才传来了一阵“嘟嘟嘟”的占线声音。
没人接……
半个月之后,楚忆已经快疯了,他到处都找不见这人。他试过去报警,可人根本说没这种案例,是不予以立案的。
东棠就像是彻底消失在空中的风,来无影去无踪。
东棠是个倔脾气,楚忆比他更甚,这人是纯粹的犟,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那种,可是现实,总能给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不管是父母,还是更小时候的好友伙伴。老实说,楚忆有些害怕了。
他依旧每天坐在早点摊的凳子上,望着大院的门发呆。买两份的早饭,一个人孤独地上学,再悄悄把早饭塞到东棠的书桌里。
他相信,东棠会回来的。
一个月之后,堆积的食物没人清理,已经腐烂发臭了。东棠的班主任叫着几个人,捂着鼻子让人把盒子里的牛n_ai、包子之类的丢掉,顺道还丢掉了一些东棠的课本。那次,楚忆跟在他们后面,不顾脏乱地在垃圾堆里捡回了属于东棠的东西,那些印着东棠的记忆,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视若珍宝。
他相信,东棠会回来的。
楚忆到处跑着,半年之内几乎把整个重庆给跑遍了。拿着四个小伙伴以前的照片,挨个问路人。
每天放学之后,他有时会去小学旁边的工地逛一逛,在那里,说不定能找得到东棠。路过小学的围墙,他也会爬上去坐一坐,以前,他也是和东棠坐在这儿,能看见对面的嘉陵江。
他走过悬空的污水管道,在上面奔跑,仿佛跑到尽头,始终有一个人在等他;走到防空洞,把他今天悄悄从东棠书桌里偷来的东西放好,这里,俨然已经被他布置成了另外一个家。
直到防空洞被一个地产开发商发现了,硬是要改成一个地铁站台。他时常坐在窗口边发呆,眼神不自觉地聚焦到对面的百叶窗,眼巴巴地看着那里,仿佛传来了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
或许,东棠是会回来的吧。
那时候,他还能记起东棠的样子。东棠的皮肤像是正要收割的小麦,有一种饱满的褐色。他深凹的眼睛,黑白分明,像是镶着黑色金边的镜子。他的轮廓,是大刀阔斧劈出来的,没有精雕细琢,却自有风味。
东棠消失在大院里,却只在一人心中留下了执念。
少年的心思并不愿意和别人诉说,楚忆把想对东棠说的话都写在了信里,可他不知道该寄到哪儿去,只好堆积在抽屉里。
一年之后,抽屉已经满了。
东棠,是不是再不会回来了?
某个傍晚,楚忆坐在窗户边上,看着院子里的黄桷兰发了一芽新枝,调皮地伸进了楚忆的房间里,他拿了本《红楼梦》,看着一句话。
谁会守谁一辈子呢?不过是三年五载,便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候,谁还管谁呢?
楚忆一气之下把书都给撕了,提起笔又给东棠又写了封信。
“东棠,我上高中了,你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昨天有个女生给我表白了,我没接受,你也晓得我呢,你还记得那天吗?那次……”
信纸上工整的文字到了这里就结束了。后面似乎还写了什么东西,却被楚忆潦Cao地划掉了。楚忆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他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梦见东棠回来了。等他转醒的时候,整个人都落寞得不成样子。
梦里,他哭得很惨烈。
醒来后才发现,浓重的笔墨在信纸上画出一道又一道的笔直的黑线,逐渐在一汪水里散开,雪白的纸迅速变成了乌漆色,沾染在他的手臂上,洗不干净了。
他瞥眼,似乎看见对面的窗户亮起了灯。
“啪”地一声,他的笔落在了地上。楚忆头也不回地冲向对面的楼房,连n_ain_ai的呼唤都不曾听见。他的心仿佛扬在了半空中,疯狂奔跑着,双手在楼梯的钉子上蹭破了皮,都没有发觉。
那扇熟悉的门在他眼前出现,门口却走出了一对从未见过的夫妻,见到楚忆灰头土脸的样子,笑道。
“小朋友,我们是新搬来,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哦!”
楚忆此时如被天雷击中般愣在原地。
原来,你还是未曾回来过。
楚忆说他以前有东西落在这家了,并向那对夫妻表明了想拿回的意思。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女人朝着房间中一指:“全都在哪儿了,你要的话,就拿去吧。”
他环顾四周,一切都那么熟悉。多少个寂静的夜里,他都会从三楼的防护栏,爬进东棠的家中。十多米高的地方,少年有了向往,就再也没怕过了。东棠家中早已是落满了灰尘,楚忆念他念得狠了,就会爬到东棠的床上,睡一晚上,第二天早早离去。
他以前从来不敢开灯,怕被人发现,会以为这家进了贼。他总是在黑暗中悄悄摸索,靠着想象与回忆,构思这件房的样子。
这一次,他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楚忆把所有和东棠的回忆都带走了,搬了个比他人还重的大箱子,拖着走了。他一路慢慢走过,黑暗中留下一道孑立的背影。他在箱子中翻找到了一块玉佩,他把玉佩栓了个绳子,挂在颈子上,感受着它贴在胸口处的冰凉,就像他的心。
他相信,东棠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么几个大活人就怎么突然消失了,按理说周围人肯定会觉得奇怪。可是好奇归好奇的,谁也没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来。时间一久,总会淡了,忘了,记不得了。过个三年五载。有谁还会记得这里曾经住了一家姓魏的呢?
楚忆摘了一朵黄桷兰的花,夹在信封里,塞进了抽屉。
那朵花,永远存在了时间里,就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第三十章
千禧年的晚上,度过千年世纪的一夜,滨江路一截的某处,站了三个人影儿。
马小川趴在护栏上,眼瞅着严浩。你快点想个办法啊!
严浩翻了个白眼,撇过脸不去看他。想办法?我有个屁的办法!
马小川叹了口气,脸埋在双臂里,露出个缝儿瞧着边上的楚忆。这人自从东棠消失之后,就没见着心情好起来过了。好不容易跨年的时候带他出来,想着让人开心一下,他非但不领情,居然还一副死了妈的表情。
楚忆嘴里叼了只烟,嘟囔着,“叫我出来干嘛啊?”说完才不紧不慢地掏出打火机点上。十五六岁的孩子,别的不学好,奈何没人管他,偏学人抽烟。
马小川灵机一动,抬起头道:“听说今年许愿特别灵,你要不试试?”
严浩似泄了气的皮球,和楚忆一样表情地瞧着马小川,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像个小娃儿一样!”
楚忆伸了个懒腰,找了个地方抹了两下,一屁股就席地而坐。许愿?要说以前,他心里倒还真有个愿望;现在,那还真不见得了。
倒不是说不在乎了,而是已经晓得,有些人、有些事,连拿来许个愿,都显得有些奢侈。
魏东棠,这三个字已经彻底和他划清界限了吧。连声儿招呼也不打,去了哪儿,干了啥,楚忆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不敢想象,等过几年他再也不能从周围人口中听到这人的名字,会不会也同样遗忘他?
想到这儿,楚忆逮着烟蒂深深吸了一口,却又被呛得眼泪直流。一滴一滴的水花子,从他眼角滑过。他仰天笑了笑。暗定那泪花子就是被烟熏的。楚忆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跟两人开玩笑,“以后我们谁先见了他,先替另外两人揍他一顿!”
马小川根本没听懂楚忆话中的辛酸,还以为这人是真的情绪好了,非要拉着人许愿。只有严浩,稍微侧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不知这其中真意,他到底看懂了几分。
楚忆还真默默许了个愿。后来仔细回想之时,竟想不起具体许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前后都能记住,就那一段忘得一干二净,好像被人特意地删掉。
愿望,愿忘。
觊觎已久之物,还未得到便仿佛永远失去了。
他有时候会想,东棠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意外。一想到这儿,胸口便会疯狂地阵痛。这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楚忆宁愿相信他还活着,活得很好,很开心。
楚忆十九岁上大学那一年,做了一件很疯狂的事情。
他放着好好的学不念,非要跑去参军,为这事儿还差点和家里人彻底闹掰了。老人们倒不是说当兵不好,那年代的大学生可稀罕了,谁会放着好生活去过苦日子啊。n_ain_ai很不理解他的做法,可楚忆强硬的态度直接震撼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