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诓我。”苍霁欲逼他再多说一点,便道,“我无罪可认。”
狱卒半盏热茶劈头浇下来,烫水滚淌,激得苍霁一个激灵。他欲振身,却被硬是摁着受完这半盏茶。
“咱们诏狱,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口。任凭你死不认罪,我们也有的是法子。只是左清昼,兄弟们至今为止待你客客气气,那都是看在刘大人的面子上。”狱卒将茶杯搁在苍霁后脑,说,“如今刘大人也需避嫌,你可无人关照了。”
苍霁反问:“刘大人?”
“督察院刘承德,可不就是刘大人么?”狱卒拍了拍苍霁后颈,“你若如实交代,待案子查明白,还能得个宽恕,但你如仍然嘴硬,便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苍霁脑后的茶盏因为疼痛而细抖,原因无他,在狱卒说话的同时,苍霁腿窝间正钻心的疼。这些人确实“客气”,上刑也不打招呼,摁着人就来。苍霁腕间枷锁被擦得磕绊,他咬着舌尖,呼吸渐急。
狱卒起身,背手踱步,说:“你不会说,无妨,我专程帮你理明白。你于试前私宴主考,叫他透题给你,他本不答应,可你仗着家底丰厚,包给人三百金,把题给买了回去。这便罢了,可你试后觉察他托了假题给你,便趁其夜行时将其乱棍打死。”
苍霁y-in测测地说:“我这般的读书人,想敲死个人,怕不能罢。”
“你自然不能。”狱卒盛气凌人,半回身时眼中恶意,拿脚踢了踢苍霁的手腕,“但你养了只狐妖。”
苍霁被猛地拖起来,锁链卷臂,狱卒将他直接吊了起来。他挂着双臂,觉得汗已埋了眼,可是仍能看见灯昏照一角,拖出个木笼。木笼不过半人大小,垫着干Cao,蜷困着一人,拖着白尾。
“这他妈的,”苍霁哽了半声呛出来,“你们胆敢——”
干铜铃他大爷,他至今都不曾这么动过净霖!
净霖烧得双颊泛红,在笼中伸展不能。双耳耷拉,背列鞭痕。苍霁一眼就认出那并非寻常的鞭挞,是请了得道之人下的狠手。
“你私养狐妖,祸乱京都,又枉顾律法木奉杀主考,如今证据确凿还敢不认?”狱卒撑着木笼,往里瞧了瞧,说,“艳福还不浅。”
“爷爷杀人从不用棍。”苍霁已然不想再顺着铜铃玩下去了,“老子不玩了!”
铜铃不知藏在何处,竟一声不出。
狱卒先是错愕,随后肆笑起来:“左清昼,你疯了么?”
苍霁“哗啦”地扯着铁锁,冷声:“松人!”
狱卒手指一拨,木笼当真打开了。他握了净霖的脚踝,把狐狸往外拖。背上的血渗出衣,净霖蹭着干Cao被拖向外。苍霁见得狱卒碰了净霖便已受不了,他双腕硌着枷锁发力,身体晃在半空。
狱卒拎起了净霖的尾巴,又扔了回去。他口中“啧啧”,偏头看净霖的脸,说:“你便养着这样的尤物,却叫他帮你杀人,多可惜?简直是暴殄珍物。”
净霖似是未醒,苍霁见他眉间紧皱,便知是铜铃捣鬼,拖延了净霖的醒时。他此刻对铜铃简直恨得牙痒!转眼见狱卒接过鞭子,冲口而出:“你要我认什么?尽管松了这链,我自会认了!”
狱卒掂鞭抵过净霖的脸,对苍霁说:“你死撑半月,怎地今日就乖乖听了话?我不大信的。”
他唇延出冷笑,站在昏暗间下手就是一鞭。鞭子炸开在皮r_ou_上的声音激得苍霁齿间咯嘣,见净霖背添一道,他便心下突跳,如同抽在自己身上,拧得心慌。
苍霁哑声:“你抽他干什么?我半点不痛。既然是我杀人,自然是我来偿命。你抽还不停手,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音未落,底下的盐水兜头泼上来,火辣辣的疼痛燎蹿而起。苍霁受了这一下,反而凶x_ing大发,他盯着人,眼睛都要熬红了。腕间的扭振愈来越凶,晃得整条锁链都在响。管他什么八苦九苦,苍霁现在就要铜铃滚出来!
水珠淌进伤口,犹如针扎。苍霁灵海凝固死寂,彻头彻尾地沦为“左清昼”。半个月前,左清昼便是这般吊在此处,看着那一鞭一鞭抽在千钰身上,抽得左清昼心上血淋淋,一腔孤勇都变作冷汗,从眼睛里淌得满面都是。
苍霁发觉自己喉间哽咽,这不是他的声音,这是左清昼,这是铜铃要讲的左清昼。左清昼颤抖又无力地振着手,听千钰唤着“左郎”。
左清昼做了什么错事?
苍霁突然失声,他恨意地问,左清昼做了什么错事?他查的是天底下最该查的案子,要的是天底下最爱他的人,他到底犯了何等的错,要受这样的死劫。醉山僧道天地律法,这算什么律法?神仙驻守各地,便容这样的事层次不穷,便许这样的人以命相抵。
苍霁胸口鼓动,本相在凝固中缓慢转动,那抵出凸角的锦鲤“啪”声甩尾,紧接着灵气丝丝缕缕的转动,被铜铃镇下的灵海霎时翻覆涛浪。苍霁陡然长身,变回“苍霁”的身体。
枷锁应声而断,不仅枷锁在断,景中一切都在断。苍霁不断膨胀的灵海撑得铜铃吃痛鸣晃,竟无法再维持原境。
净霖豁然睁开眼,觉得背上锥痛,四肢百骸皆被束缚在一层灵圈之下,通身抽力。这境中本没有风,此刻净霖却觉得颊面经风。他眼见自己银发褪色,随风淘洗顿变回黑色。
狱卒、囚|狱、铜铃一并被刮出碎纹。那仍在不停抽打的狱卒面上带笑,扭曲颠倒的景物致使千钰的溅出的血从上而下地淌回来,淌过左清昼紧扣的十指,再淌满左清昼的脸。
左清昼被吊在漆黑之中,他淋着千钰的血,如同疯癫的呢喃自语。
“我认罪。”左清昼盯着黑暗,喉间吞下血,“我认罪,我贿赂主考不成,将人木奉杀于城南巷中。我罪当至死,我按律当斩。”他的牙齿颤声,掺在声音里变成了另一种绝望,“我认罪不要再打,不要再打他。”
血水淌尽左清昼一身,他唯剩的脚尖“滴答”。他已经被吊了太久,盐渍凝在伤口,唇间连字都吐不清楚。他像是在这短短刹那便走完一生,却仍然没有解脱。
“我”左清昼干裂的唇蠕动,“我认罪”
千钰的哭声环绕,狐狸咬着锁链,却拖不下一个人。
左清昼眼珠微转,目光停在狐狸身上。他突然就渗出些干涩的泪来,他微张口,急迫地唤:“千”
千钰咬得唇间血烂,狐狸拖着链衔在他手腕。左清昼已躺平,枷锁扣得他腕间白骨凸显。他横在乱尸碎石间,潦Cao得不像左家郎。千钰含着他的血,拖着他往碎石外走。左清昼的身体滑动,蹭出血又拉长。
左清昼气若游丝,他眼前漆黑一片,已经看不见千钰在哪儿,但他裂开的指碰到了千钰的皮毛。那油滑柔软的毛,随着千钰的用力蹭在他指尖,像一团云,只留在他这里几个春秋。
左清昼神已渐散,他舌头攒力,促声唤:“千钰啊”
千钰拱在他掌心,左清昼微仰头。千钰温热地抵在他额间,s-hi漉漉的手掌抱着他的颊面,俯首亲吻着他的眼。
左清昼贴着千钰的膝头,慢慢说:“去”
千钰失声呜咽,他晃着头抱紧左清昼,说:“我往哪里去?我必不会离开你。”
左清昼指尖点在千钰腕间,轻轻推着他,驱赶道:“你去。”
千钰贴着他的颊,固执又无助地摇头,说:“我要与你在一起,我要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不要离开你半步。”
左清昼唇齿轻动,他沙哑、断续地叹息。千钰的泪滑在他颊面,左清昼气已绝,千钰仍作不知。他瘸着条腿,拖抱着左清昼上半身,喃声:“我认得黄泉路,我必追得上。你待我片刻,我将尾巴断于你,你我共生一命,你我永不分离。左郎我的左郎并世无双谁也带不走。”
梧婴的断喝忽镇于虚景,净霖见千钰化狐衔起左清昼,还未往下,便听铜铃急促,苍霁猛落于身侧。
“此境已碎。”苍霁的手掌抚遍净霖的后背,见他安然无恙,方才正过净霖的脸,在破碎的莹光间喊道,“打傻了?净霖?痛不痛?”
净霖用手背贴着苍霁的颊面,被他的温度唤回神识。
苍霁捉住净霖的手,说:“喂。”
“我们猜错了。”净霖迎看碎光,左清昼的面容如梦消散,他说,“这一苦不是千钰,而是左清昼的放不下。”
第50章 虚实
虚境碎光如雨, 落在肩臂消融成夜, 汇于天地。苍霁还捉着净霖的手, 放眼周遭,终于重见京都。他们像是做了一宿的梦, 立在人海灯火中, 相对持手。
嘈杂如潮渐覆入耳中,两个人同时收手。苍霁的掌心若有所失,他说:“这便完了?”
“铜铃未响, 也未离开。”净霖回身,在人群间寻觅,“此事仍未解决。”
“我们入境时还是一片狼藉, 这难道还是虚境?”苍霁跟着净霖, 拨开人。
净霖环视人面,道:“此处真实,皆是凡人,不是虚境。但京都不同于别处, 不可以寻常而度之。”
“你往何处去?”苍霁再次捉住净霖的手腕,斜步挡开他身边的路人, 就这样夹出空隙,不叫别人碰。
净霖目光滑过苍霁握着的地方, 却没有挣开。他说:“去客栈, 千钰认得那九尾, 她必知晓后事如何。”
“笔妖和楚纶又该如何处置?”苍霁说, “笔妖私改了命谱, 左清昼因此生出‘放不下’,难道便容笔妖这般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