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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长途汽车站。
引擎的轰鸣声在夜色与雾气里渐渐平息,一张张疲惫的脸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像气泡一样被车门“啵啵啵”地吐出去。
女孩躲在母亲的怀里,悄悄探出头,看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渐渐走远。
这样做的并不只有女孩一个,任何人,只要与张起灵擦身而过,都会不自觉地回头去看看那个背影,也许不会想太多,但在看到的那一秒,绝对不会漠然忽视。张起灵是个不容易被忽视的人,尽管他从头到脚的装束都平平无奇,但当他沉默地经过人群时,就像煤渣堆里突然洒下一片以他为中心的碎冰,干净而惹眼。
世上多平凡人,老实本分,终其一生都远离血腥与冒险,然而这些“大多数”中,竟然找不出一个,能有张起灵那样纯粹的气息。
张起灵不是什么天外飞仙,事实上,他在尘土中摸爬滚打得比常人更久,双手沾上的血污也更多。只是,对于世界而言,张起灵的存在太过单薄,单薄到来自这个世界的一切污垢,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嘿,这位小哥,到哪的?”
汽车站里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黑车,每有一波人到站,司机们都会搓手热情地迎上来,肩膀微缩,满脸殷切,有点像公园里神出鬼没的流动小贩。
“小哥”这个称呼让张起灵脚下一顿,立即有机灵的司机凑上前打探,但都被冷淡的眼神击败,悻悻走开。
阔别十年,张起灵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
夜班车少,为求便捷,他和几个陌生人拼车前往火车站。路程并不远,到站时还是凌晨,票很充裕,他很快就登上了时间最近的一辆火车,前往北京。
要到达沙漠,必须从北京出发,而一旦到了北京,就很难再甩开胖子。张起灵并不希望将他人卷入一个自己毫无把握的领域,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不会刻意做手脚来阻碍胖子。
车窗外的景物加速倒退,张起灵躺在椅背上,垂下头,微微眯着眼睛,看起来像在打盹。其实他很清醒,这只是一种典型的“免打扰”姿态。
在火车到站之前,有些事情需要慢慢想清楚。
如今的事态显而易见,吴邪通过了长白山的终极入口,其目的当然不是游览观光——虽然这么猜想有点疯狂,但的确像是打算跟终极顽抗到底。
他脑海中闪过吴邪那双总是带有探询意味的眼睛。
张起灵少有地感到一些焦躁。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对吴邪的隐瞒是否是错误的,或许他应该在一开始就把含糊与谜题彻底解开。而不是让所谓的“好奇心”成为如今这种糟糕局面的根源。真相也许很残酷,但毕竟痛快,渺茫的挣扎则更容易使人绝望。
阻止吴邪其实并不难,只要他在规则改变之前通过长白山的青铜门,规则自然会将吴邪强行送出,但这个方法绝对称不上明智——谁能保证没有下次、下下次?吴邪的胆大令人不可思议,张起灵几乎可以预见到,吴邪很可能会用尽一生,去赌一场无意义的死循环。
更何况,在地下的吴邪本身已经成为最大的变数,没有人能够预见到他的遭遇、他的选择、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终极的规则并不是固定僵硬的,恰恰相反,它甚至比流水还要柔软,而一旦规则发生改变,谁也不知道终极的结构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个世界又将面临怎样的格局。
他们需要见一面,而这又几乎是一个悖论:如果说见面的初衷是通过解释与引导防止终极的异变,那么为了见面而破坏规则、绕过长白入口直接从沙漠进入古潼京,又算是什么?
更让他迷惑的是,在意识到这个悖论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决定了后者。
张起灵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暂时无法判断出自己这种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在地下的日子里,他能感觉到终极就盘结在重重叠叠的青铜墙之后,但从未尝试过去探寻,因为那是规则绝对禁止的。
青铜门、无底洞、黄泉路、起灵门。这是一条傻瓜路线,也是张家历代起灵进入栖居之所的固有模式。张起灵可以轻车熟路地到达那个待了十年的栖居地,但在整个古潼京面前,他只是一个无知的婴孩。
不同于那些一次次摸索过的古墓,古潼京是一个绝对的未知之地,浩大,危险,不可控,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难以预测。
张起灵睁开眼,侧过头看向窗外,那里,沿途的景物已经彻底模糊了。他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旅途中度过,漂泊、追寻、居无定所,却从来没有一次,有过像现在这样急躁的情绪。
没有时间了。
普通人在乎的时间,对张家人而言并没有那么珍贵,张起灵之所以能耐心地一次次重复寻找与失忆的过程,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特殊的寿命。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怪异地一遍遍回放那五个字:
没有时间了。
张起灵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第18章 进击的骆驼
人生就像狂摁F5,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次会刷出什么。而自从接触到吴邪一伙人,苏万觉得自己生命中的F5键已经摁爆了。
胖子说什么“潜心制药数十年”明摆着是瞎扯,但他的确有办法吊一吊苏万这条小命。
盗墓贼这个职业的神奇,在于它能跟世界上任何一门行业都扯上干系。比如胖子,掏掏土炸炸路的,怎么看都是一社会危险分子,却能在抵达首都的第一时间联系上货真价值的各路专家学者,硬生生搞透“黑眼镜专利”,把苏万从鬼门关上一把拉了回来。
苏万在恢复视力后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五大三粗的胖子在和一群“翩翩君子”笑嘻嘻地握手神侃。他摇摇头,在心里默默说一句贵圈真乱,同时也对自己的孤陋寡闻非常惭愧:以前怎么就没听说,老北京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苏小同志,现在感觉怎么样?”胖子削完一个苹果,在苏万期待的目光里自顾自咬下一大口,“这都歇三天了,要不是怕那帮龟孙子出什么幺蛾子,胖爷我早就搁下你这个小拖油瓶走了。”
“你把我丢这儿,我就告诉我爸,”苏万摆出富二代的派头,“你猜我爸是谁?”
“苏高坡?还是苏大山?”胖子嗤笑,“这么一说,我还真懒得搭理你了。”
“哎哎,胖爷您别,”苏万马上赔笑脸,“我年纪小,不懂事嘛。”
“行了,少他妈在这儿扯淡,你老实说,现在能动不?”胖子很快就把苹果咬得只剩下果核,熟练地扔进垃圾桶里,“能动了就走,动不了,这辈子都别走了。”
苏万靠在床头做了做扩胸运动:“整装待发。”
“这是你自个儿说的,我可没严刑逼供,”胖子道,“你那副小身板不比爷爷的神膘护体,禁不起玩儿,也没必要一个劲地瞎折腾,要落下什么病根,千万别找我。”
苏万乖巧地点头。心说我找你干嘛,擒贼先擒王,要找也找吴邪啊。
胖子补充了一句:“也别想天真同志会给你报销。有工资的就黎簇一个,十万,不加不减。”
“不打紧,”苏万心里暗骂,脸上却笑得春暖花开,“我不缺钱。”
“那敢情好。正好胖爷我最近手头紧,这几天的医药费,你自己想办法掏。”
苏万回忆起那几个“专家”的做派气度,掐指一算出场费,再估摸估摸胖子可能捞的回扣,心疼得脸都快扭曲了。剥削阶级就是剥削阶级,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明明是胜卖七十对肾。真是百年富贵温柔乡,一病贫贱随百Cao,谁说只有穷人怕医的,富二代也不是印钞机啊。
“背地里嘀嘀咕咕个屁,”胖子在苏万脑袋上拍了拍,“要走就赶紧收拾,磨磨蹭蹭的你他妈大姑娘出嫁?”
两个人进沙漠终究太过可疑,幸好现在是暑假,多得是吃饱没事干、热衷旅游冒险的年轻人,苏万和胖子花了小半天时间打点行装,装成一对不起眼的游客父子,混进了一个散客拼团。
他们走的路线与当初吴邪带黎簇进沙漠的路线相差无几,但旅游团只是旅游团,他们的活动范围不可能进入政府管理的胡杨保护区。
“这怎么办?”苏万压低声音问,“我们又不真是来旅游的,难道就这么跟他们回去?”
“现在几点?”胖子反问道。
“……十一点三十六,”苏万看了看表,“噢,我有点饿了。”
“小鬼就是麻烦,”胖子掏出一包压缩饼干,“胖爷我好心劝你一句,趁着没厌烦赶紧多吃点。我发誓,你以后看到它就想吐。”
苏万嘿嘿一笑,心说你知道我包里有多少青椒r_ou_丝炒饭不?这玩意儿你自个儿留着慢慢享用吧。不过为了避免过早暴露自己的干粮储备,他还是乖乖撕开了压缩饼干的包装纸。
“看见那边的骆驼没?”胖子忽然指了指他们的右前方,“那是这附近牧民家养的,这会儿估计是过来提供合照挣点外快,等会儿我们过去来一张。”
“唔——”苏万艰难地咽下干燥的食物,“旅游纪念?”
“对,”胖子点点头,“为了体现父子爱,我们还要真情出演双人同骑。”
苏万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胖子,后者正偷偷地拿着不明液体往水袋里灌。
“你要下毒?”
“毒个屁,这是好东西。”胖子道,“那些骆驼太他娘的孬,给它们加把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