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伍六一很横地答。
结果是史今和伍六一居然都是蹭蹭蹭就爬上了树顶。
史今还比伍六一快那么一小会儿。
伍六一不服气,然后两人蹭下树来比赛跑步。
从家里一直往那山上跑,跑个来回。
史今想反正时间多得是,以后这伍六一当了兵还不是一样要训练。
然后伍六一自恃跑得快,结果还是在从山上返回途中被史今给超了。超了一大截儿。
伍六一气喘吁吁跑到家的时候史今已经在那儿坐着喝水了。
伍六一一看就急了,哎我这上榕树老大不是白混的呀,怎么随便来个兵就吧我给收拾了。
“要不,咱俩来打架吧。”伍六一心一横,反正打架我是出了名的狠。
史今望着伍六一,一个劲儿笑。“你别后悔啊。”
“你看不起我。”伍六一气不打一处来。
史今站起身来。“开始了啊。”
“好。”伍六一全神贯注。
结果伍六一同学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儿呢,就被史今撂倒在地。
伍六一挣扎着。无果。
史今就这么用居高临下压制着伍六一。“咱这都是练出来的,当了兵,你也能这么狠。”
伍六一自下而上看见史今逆着光的笑脸。
然后感到这种史今在上自己在下的感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你等着,史今,总有一天我压你。
伍六一恨恨地想着。
史今望着伍六一倔强的,但是清澈如练的目光。
心中泛过的,是如同远古时陷落进蔚蓝而温暖的海水里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这样绵长不绝。历经千年而久久不变。
所以伍六一不知道的是,在三年之后,史今再次踏上榕树乡这一片土地的时候,他再也不会应允那个叫做许三多的男孩的要求,爬树,或在山上跑一个来回。
他可以说是反感这样的举动吧。
因为就在三年前,他和一个叫伍六一的混小子做过同样的事。比赛爬树,比赛跑步,然后打架。
然后然后,就没有任何余地的,被伍六一那明朗的笑容牵扯进了无止境的深渊。
这样深刻的记忆,这样意义重大的铭刻。
是不允许任何其他的人踏足,不允许任何其他的人僭越的。
所以他不希望许三多把当年伍六一做过的傻事再做一遍。
因为这些傻事的主谋,只能是他。
只能是,永远是,伍六一。
而他服从他。无条件的,死心塌地的。
即便到了部队也是如此,他只听他的话。
在新兵生涯即将结束的时候,就是说可能会分别的时候,伍六一望着史今的肩章轻轻说,“班长,我如果分去了别的连队,你就不是我班长了。”语气有些感伤。哎呀能让没心没肺的伍六一也有心有肺起来的,这辈子怕就只史今一个。
然后史今这样对伍六一说,“六一呀,只要当过你的班长,就永远是你的班长。”
语气温和又坚定。
伍六一在这样的话语里,久久失神。
永远。
班长说的,永远。
☆、第十九章
<十九>
伍六一从梦中醒来。
他没有睁眼,因为知道周遭依然是一片黑暗。
刚才的梦境中,依稀有声音在说,永远。
永远什么呢?
伍六一苦笑起来。
天慢慢的亮了。唯一让伍六一心情好些了的,便是转过脸去找史今的身影时,下铺那个讨打的许三多的身影没有顺带送进自己的视线里。
而史今一大早起来显得十分激动。
“班长你笑啥啊神经病似的。”伍六一扔过去一句。
史今哼着小调笑眯眯地望他一眼然后离开。什么也没说。
结果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史今就和高城一起蹦上军用吉普准备出发了。
届时伍六一他们正在打篮球。
这一下午的都没见着班长的影子,伍六一老出神儿,还打什么篮球啊,简直都变成篮球打伍六一了。
然后好不容易看见班长的身影,于是伍六一带头抱起球就往七连大院门口跑。
一票七连的兵也跟着跑。有部分人是去抢球的。
伍六一看见史今坐进了车子。
伍六一笑容灿烂地冲着史今挥挥手。
然后伍六一失望地发现史今竟然一眼都没看自己。
咋了这是。
但是伍六一依然这样令人宽心地笑着。
史今在车发动的几秒里转过头来,看进了伍六一的眼睛。
史今有那么一瞬间,目光里闪现过不舍。但是他的面容分明是那样的一如往常。一如往常到让人哀伤。
伍六一依然保持着笑容直到那辆军用吉普消失在视野里。
然后他手里的篮球滚落。
弹跳。
一下。
两下。
三下。
滚了好远。
那些璀璨的灯火迤逦而过。长安街的辉煌,百年如是。
史今看着那些华美又绚烂的灯光,看着不远处巍峨的□□城楼,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真漂亮。
他在嘴角扯起一个笑容。真该让六一他们也来看看。
汽车在前行着,高城在嘱咐司机开慢点。
□□城楼越来越近。
史今的眼前一晃,竟是浮现出当年自己新兵入伍时父母送自己到车站时的样子。
而现在,满眼的灯火竟然突然找不到了自己最深爱的军绿。
记忆在汽车的行进中缓慢地放映。
史今仿佛听见自己的入连仪式上钢七连连歌在炸响。
史今仿佛看见多年前在上榕树初遇的伍六一。那榕树乡那漫山遍野的绿色,一辈子也忘不掉。
史今仿佛看见当初招兵时许三多的窝囊样,然后听见自己酒醉后立下的誓言。
史今仿佛听见自己又在对伍六一说“那玩意儿有啥好抽的一根儿接一根的。”
史今仿佛听见钢钎和锤子碰撞的“叮——叮——”声,仿佛听见伍六一说“你又在自作自受”。
史今仿佛看见许三多在单杠上翻上翻下然后虚弱地问自己“班长,够50个了么?”
史今仿佛重又回到那次失败的演习,漫天漫地的白烟就这么将自己包围,毫无出路。
史今又仿佛看见排得整整齐齐的步战车和整整齐齐的兵。
史今又仿佛看见,伍六一在步战车上朝自己招手,笑容满面。
……
这些回忆那样的清晰,但分明已是遥远了。
嘴里被高城塞进一颗大白兔,史今牵起一个艰难的笑容转过头去。
长安街的灯火啊,一路的辉煌,仿佛没有尽头一样了。
史今觉得外边的灯光晃花了自己的眼睛。
真的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那些凄切的灯光照亮了所有的黑暗,但是这喧嚣又华丽的一切那么美,又那么遥远。
嘴里大白兔的甜浓浓地化开。
泛滥到舌根,然后变成浓重的酸涩。直冲鼻腔。
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来的回忆快要将自己压垮。
多年来一心一意深爱着的一切,在一夕之间就要离自己而去。
悲壮又凄美的盛大的送别,送别自己的过往。
灯火如同倾泻的银河,奔赴向无止境的前方。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史今咬紧了唇。然后自胸腔深处涌起的剧烈的疼痛让自己几近窒息。
以往所有的片段终于拼接成完整的一块,然后化做最最锋利的刀刃,将胸膛刺穿,鲜血淋漓。
史今张大了嘴靠在高城怀里嚎啕着。
是怎样凄切的悲伤。
仿佛再也宣泄不尽了。
遥远的回忆里依稀还是那般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
TBC
☆、第二十章
<二十>
安静的车间。
骤然响起的是高城的喋喋不休。显然这厮想要显示自己绝好的自制力,想要向他的兵炫耀一下——瞧瞧你们那没出息样儿,老子一滴眼泪都不流!
然而这样竭力的喋喋不休,依然是敌不过空气里滔滔的悲伤与沉默。
于是高城终于在一句“……在复员后——”的话之后,后面的话语完全被突然袭卷而来的哽咽卡在了喉咙上。
“下面,由熟悉三班长的人对他做出评价。”高城CaoCao收场自己的失败演讲。
史今这样安静又小心地,温柔地擦着步战车。
上。下。上。下。
动作轻巧得像是生怕触碰了回忆的闸门,一不小心便被溺进其中满眼水气。
他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
离他最近的,只有这辆步战车。涂着令他迷恋的军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