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如果你已经将这深入骨髓的痛复习了多年,还会不习惯于接受这疼痛又凉薄的事实在别人口中提起么?
不是不记得啊,只是因为记得太清楚。
史今曾经的床铺一直空着,如同一个狰狞难看的伤疤戳在每一个人眼睛里。但没有一个人去碰它,因为没有人会傻到揭去伤疤的表皮然后让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特别是许三多。因为这个代理班长自接到命令的那一天就被告知,他必须将铺搬到上铺去。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的。
空的铺板,空得只能让人想起上面睡过的那个人。
没有余地。
“我二十一!班长多大?”马小帅庄严地向许三多吼着。
“我也二十一。”许三多有些略略的腼腆。
“啊?几月——”马小帅惊讶又HAPPY地睁大了眼凑过身,但是话还没说完随即就被洪兴国瞪了回去。
伍六一看见马小帅干净又单纯,快乐又无忧无虑的笑容。
他突然有些羡慕他。
因为他曾经也是有过这样的笑容的。
而伍六一这样笑的时候,一定是史今在他的身边了。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
到底有多久了呢?
上帝,伍六一居然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而那个让穿甲弹多愁善感的家伙,你去了哪里?
“……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的!你的铺位是——”伍六一铿锵有力的声音终于在一大段嘱咐之后戛然而止在又与那个人有关联的句子上。
伍六一转过头去看着许三多——三班的代理班长。
静静地等待着这个班长发号施令。
此时的许三多几乎同伍六一一样平静。“马小帅,你睡我下铺,咱们以后方便照顾。”
伍六一看着许三多走过来,看着他将铺盖卷起来,看着他抱着铺盖迟疑着,却终于放上了上铺。
三班的所有人一起屏息。宿舍里寂静得简直有些悲壮。
从今而后,就连怀念他们老班长的地方也没有了啊。
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
伍六一面无表情如若置身事外。
有些事情,是总会发生的,并且那么猝不及防。仿佛命运就是一个开着恶劣玩笑的猥琐者,他十分愉快地看着人们在一次又一次猝不及防的坎坷中,支离破碎地倒下。
团里干部下来了,评估钢七连的士兵。
谁都知道但是谁都不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伍六一曾经在以前史今短暂离去的时候,拼命的自虐。
高城都拿他毫无办法。
但是那跟现在比起来,简直如同幼稚的撒娇。
现在简直不是自虐,那简直是变相自杀。
顽固的穿甲弹终于在他的班长离去之后,再次在自己的周身,竖起了坚硬的城墙。
从此刀枪不入。
从此无人能敌。
从此忘记悲伤。
打靶的时候伍六一成绩高于许三多一大截。
之后伍六一扯着许三多背了炊事班的大铁锅和几箱子弹单挑。
然后比着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
结果是毫无悬念地伍六一赢。
许三多啊,他在努力地想要做好班长。他让着伍六一。
但是三多,你知不知道,有种高度,有种位置,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或者取而代之或者让人暂时忘记的。
你的努力,只能让大家更加思念曾经那个一笑倾城的班长。
特别是,伍六一。
“别自虐。”大汗淋漓的许三多对着同样大汗淋漓的伍六一说。
“这话轮不到你说。”伍六一决绝而不留情面地驳回许三多的关心。
他此时对许三多简直是恶心。
“我输了。”许三多妥协。
“我告诉你许三多,钢七连没有认输的班长!再来!”伍六一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许三多。
“别自虐”这一著名的句子,曾经史今不知道对伍六一说了多少次。
但伍六一依然开心又积极地违抗着班长的命令。
因为他知道他的旁边会一直有那个人说着这样的话,总担心着自己,总制止着自己的幼稚。
总在自己身边。
但是那个人不见了。
所以此时此刻的许三多,学也学不来是装也装不像,让人无由地生厌。
尽管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很努力地在长大了。
伍六一那个晚上,因为害怕碰到腰间的伤口所以趴在床上睡。并且下铺的士兵为伍班副考虑,将下铺让给了他。省得他翻下来再跌个腰椎粉碎x_ing骨折吃不了兜着走。
那么我们知道趴着是极不健康的睡觉方式。因为此举压迫着心脏,血液无法很好地循环。而且,容易做噩梦。
伍六一的梦里,他还这么趴着。
依稀还是白天白铁军在自己身旁说着话:“……哎呀你都招苍蝇了……”
伍六一琢磨着等他能站起来一定把白铁军也打成一招苍蝇的扔厕所里去。
事情发展到目前为止和白天一模一样。
“我来吧。”然后伍六一听见一个唯有在梦里才能听见的声音。
依稀是白铁军把药递给了刚刚说话的那个人。“哎呀……我奏说嘛,班长最疼咱班副了……”白铁皮的声音简直有些酸溜溜。
“少废话,干活去!”甘小宁拍他的脑袋,扔过去一双臭鞋。
白铁军凄凄惨惨地坐下刷胶鞋。
“嘶——”伍六一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疼啊?”背后的那个人声音轻轻地,停止了动作,“你还知道疼啊?!”那人拍了伍六一的背一下,伍六一越发疼得龇牙咧嘴,但是装爷们的某人就是不愿意叫出声。“你那会儿不是挺得瑟么?干啥玩意儿怎么现在趴下了知道疼了?……幼稚!”那人的声音里有着气愤,以及——心疼。
伍六一想转过头去看看那个人,但是他思想竟然无法控制他的动作。
他视线所及的唯一范围,便是面前的床的栏杆,深绿色。
“许三多呢?”伍六一听见自己这样问着。
“医务室。”后面的人回答着,继续为他上着药,疼痛逐渐地麻木、减轻。
“……哎呀班副啊,您这待遇不简单了,班长御手疗伤啊……哪像三多,孤苦伶仃趴医务室里打吊针,旁边奏有个七班成才……”白铁军笑得一脸暧昧不明。
“白铁军我告诉你,等我起来,你就躺下。”伍六一咬牙切齿。
“……赶紧刷鞋!再罗嗦一句我把鞋塞你嘴里你信不信?!”甘小宁再次赏给白铁军一个暴栗。
自讨没趣的白铁军同志清了清嗓子,继续工作。
“班长?”
“嗯?”
“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的么,咋的你趴窝一次记忆混乱了?”
伍六一再不说话。
他静静地笑起来。“那就好。”
“好……好什么好你,你看看你这伤,下月演习你……你咋办呀?”背后的人声音焦急又无奈。
“下月……有演习?”伍六一有些蒙。
“……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伍六一你真是思维混乱了……赶紧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啊。”伍六一感觉到身后的那个人温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伍六一闭上眼睛。
伍六一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黑暗。
他依旧这么趴着。
然后他转过头去。
他只看见一片苍白的墙,还有在黑暗里模糊着轮廓的床头柜。
伍六一呼吸急迫起来。
刚刚的……居然只是梦么?
伍六一感觉手脚冰凉。
这样的绝望。
他多么希望,梦与现实轻轻颠倒一下位置。
是啊,他的确因为睡姿不正确而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那样美好,以至于在梦醒后,梦境锋利的边角划伤了心脏。
这样美好的噩梦,却如此伤人。
此时此刻自己身处的现实,才是最大的梦魇啊。
伍六一疲惫地闭上眼。
自己是知道的,那个人是不会回来的啊。
依稀有梦境里那个声音在说。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的么。
一直么?
真的么?
那么你在哪儿?
我找不到你呀。
伍六一使劲地闭了闭眼睛。而后痛苦地皱起了眉。
一言一语。
一颦一笑。
一举一动。
无法忘记。
怎么办,到处,都是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