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擂鼓一般的心跳倏地缓和下来了。他微微仰头看向顾顺,想冲他笑一笑,肌r_ou_却有些不受控制。顾顺一把捏住他的脸颊,说:“笑得比哭还难看,收回去。”
李懂呲牙。顾顺说:“算了,不跟你算旧账。”
他张开双臂,笑得一脸明亮,“欢迎来到北京。”
“顾顺,我——”“诶,”顾顺伸出食指按上他嘴唇,“什么都别说。走,我带你玩去。”
李懂被他拉走。顾顺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毫不在意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他们身后还缀着人,追踪技术很一般,顾顺走出两步就抓到了所有钉子。
“有四个——”“五个。”顾顺说,“管他们呢,要看就看。”
白塔的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暴露,也不再试图隐藏,只和他们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们绕过一个街角,莫名的熟悉感令李懂有点发怔。他当然是头一回来北京,街道按理来说对他应是十分陌生的。脑海中的画面又沉了下去,李懂反应过来:他的怀念源于顾顺的记忆。
他们交换了目前为止全部的过往。回想起来,他和顾顺明明只相识了一个月,却仿佛一起走过了半辈子。
这就是灵魂交互的力量,美妙到令人上瘾,却太容易磕昏头,反倒送了x_ing命。
顾顺最终停在一段红墙之前,李懂朝墙内望了一眼,认出了这是顾顺的初中。后者往开里退了几步,朝上猛然一跃,双手撑住高墙顶部的砖块翻进校内。李懂看得目瞪口呆,顾顺又从里面探出半个头,对他喊:“进来啊!”
李懂犹豫了半秒,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顾顺在下面打开胳膊等着,李懂没理他,从旁边跳到地上,哪知道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叫顾顺一把扶住。
他纯属条件反s_h_è ,来不及多想什么。而李懂却兀自浮起不甘。他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并未退化,但一夜之间急速钝化的感官对他影响甚剧。不光是平衡感受损,他仿佛同时变成了聋子和瞎子,高烧不退的同时还小脑萎缩,哪里都不对劲。
顾顺很快撒开手,说:“不错不错,我第一次翻这墙摔了个狗啃泥。”
李懂心想:你那会儿还没觉醒呢,就是个调皮捣蛋的普通小男孩。
“不过你应该知道。惨,黑历史全曝光了。”
“嗯,”李懂点头,“你不光摔了个狗啃泥,还啃在你们班主任面前——她表情挺精彩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顾顺挥手,“走,我带你去看哥战斗过的地方。”
正值寒假,学校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也不见。他们穿过无人的cao场和林荫道,画面逐渐与记忆碎片交互重叠。李懂恍然间看到还没长开的小顾顺从他面前拍着篮球跑过去,回过神,本尊却在他身边,抓着他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
“我初中是校篮球队的,每次我在这儿打球,”他指着篮球场,“半个学校的女生都会跑来围观,乌泱泱一大片,特壮观。”
“还有人给你送水,跟你表白,”李懂说,“有几个还挺漂亮的。”
顾顺一乐:“我都记不住了。”
我都替你记着呢。李懂想。
他们继续向前,上了楼,路过楼道尽头的男厕所。李懂停住脚,“你是不是在这儿偷偷抽过烟?”
“嗯?啊,”顾顺点头,“那会儿好奇,试过几次,没上瘾。”
“但是被看见了,那人还打了小报告。”
顾顺笑道:“害我被老爸揍了一顿。不过我也揍了他,不亏。”
直接,但也纯粹。李懂笑了笑,其实他不太能想象这帮中二期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时是什么模样,即使有顾顺的记忆作模板,他依然对此十分陌生。中学对李懂来说是人生中永远缺失的一部分。他觉醒得实在太早了,11岁就成为了向导,并且从一开始精神状态就极不稳定,几乎随时都在失控。
平心而论,高云给他下定义的那句“炸弹”实在是再准确不过。
直到今日,李懂还能很清晰地记起他觉醒的那一天,整栋筒子楼的住户都被他骤然爆发的精神波拍进了急诊科,其中还包括他那时还单身的母亲。第二天,白塔驻当地的分部就从他母亲手里接走了他,从此他再也没能和那个地方撇清干系。
人体实验仍然是禁止的。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又是儿童,在上面早就挂上了号。白塔分部到底不敢做得太过火,只借着为他“调节精神力”的机会收集一些数据。他们为他建立了一长串的档案,详细记录了他从觉醒到进军校那年所有的信息。之后这份档案被传给了白塔总部,记录并未因此断绝,一直延续到今日。
表面上,他和别的哨兵向导一样,在十六岁那年被送入军校念书,而实际上,他比旁人早五年接触那个与常人格格不入的世界。他活到现在,作为向导的时间已经占过大半。
李懂觉得自己已经学不会如何去做一个普通人,可惜事实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顾顺最后把他带进了教室。“主角专位,”他指着窗边最后一排两张并列的课桌,“我在这儿坐了三年。命运啊。”
“那是因为你个头太高,坐前面挡人家视线。”
顾顺耸肩,也不反驳,拉他一起坐下。李懂看着他两臂张开趴在课桌上,魁梧的身材勉为其难地缩在桌椅间,显得有些局促好笑。他忍不住乐出声。顾顺听见了,手臂收回来交叠放在脑袋底下,偏头看他。
“喂,不带这么嘲笑同桌的。”
李懂心里蓦地一软,也趴到桌子上去,和他坦然对视,“同桌不就是你来我往的么。是不是该画三八线?”
“你是真的只上过小学啊。”顾顺痛心疾首,“幼稚。我们初中生早就不玩这一套了!”
“那你还跟你同桌打架?”李懂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那小子手贱,老偷我橡皮擦用,用完也不还,我一学期能丢二十块橡皮擦。”顾顺脑袋里的匣子逐渐被打开,回忆变得流畅,“他还老抄我作业,连笔误都不改。”
李懂静静听着。
“不过他运气好,中考居然考得还行,”顾顺说,“顺顺利利上了好高中,现在应该混得不错吧。”
“你也很不错,”李懂说,“比他们都好。”
顾顺说:“我们这样很好。他们那样也不赖。”
李懂愣了愣,见面时就想说的话又一次翻上舌尖。顾顺没再阻止他,他听见自己说:“顾顺,我真的失感了。”
这回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我知道。”顾顺道。
“我变成了普通人。”
“对。”
“如果我不能——”“如果你不能恢复感知,我会拥有别的向导,临时链接也好,重新结合也好。”顾顺打断他,“即使并肩的不是你,我也会重返战场。”
李懂感到如释重负。理所应当,他想。作为战士,他们的归属并非彼此,而是国家。如果顾顺跟他说些非他不可的傻话,他反而要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这样也好。他们本就因任务而结合,也可以因任务而分开。他能和顾顺走到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契合度。一个长期找不到合适向导的未结合哨兵,和一个同样难以搭档、又正好失去了前任哨兵的未结合向导,在契合度足够高的情况下不发生点什么似乎都对不起这天赐的好时机。
但他们是真的相爱吗?李懂在失感之后的几天里反复地问自己,最终发现他竟然无法给出准确的答复。这段关系里的影响因素太多太杂了,他们有过最好的默契,也一起闯过最可怕的生死关头,然而前者可能是写在他们基因组里的生理本能,后者则或许是某种“吊桥效应”。他们连灵r_ou_结合的契机,都是源于无法抑制的结合热。
如果他还是向导,他大可不必想这么多,顾顺会是他永远的“定海神针”。但他已经失去那片海洋了,他是否还需要顾顺?顾顺又是否还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