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 作者:永远的无声【完结】(20)
可如今,曾经的宠爱只剩下厌恶与冷漠了。
在牢中夏沥有时间来想许多事情,他不免觉得母妃说的没错,父王对他的宠爱就是喜欢着一只小狗。否则怎会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便轻信了邬修筠的话,将如此重罪加在自己头上。
最后救了他命的,竟然还是邬修筠的一句:“逆犯夏沥毕竟是皇室血脉,还请王上三思,再做决定。”
王兄的命虽然保住了,却变得时而疯癫、时而痴傻,少有再清醒过来的机会。这样的王子,即便曾经再优秀,也不可能被送上王位。
夏国完了。
内忧外患,权臣弄权,何时破败只是时间问题。
夏沥就这样一只一个人独坐牢狱之中,终年不见天日。他的皮肤逐渐变得苍白,用石头在墙壁上一天天数着日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在这世间留下的只有他干枯的躯壳,慢慢等着能够与魂魄再次重聚的机会。
他又会想起邬修筠画的那只小猫。
看上去可爱,却终究是难登大雅之堂。
或许邬修筠教给他的东西,比他自己注意到的,还要多上太多太多。
夏沥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见到邬修筠的机会。
当南国攻破了夏国的防御、长驱直入、包围王都的时候,邬修筠来见他了。这个人虽然正值壮年,鬓边竟然已经染上了浅浅霜华,比实际的年纪看上去还要沧桑。
“殿下,王上驾崩,国不能一日无君。”
于是夏沥竟然坐上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夏国大王之位。
虽然只有一日的时间。
“为什么你当初要害我呢。”
被拖出来的时候,夏沥不禁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邬修筠这个人已经什么都得到了,有权有势,连自己这个王子也要敬他三分。他还想要什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害祺哥哥,为什么要让夏国内乱,南国趁虚而入。
国破家亡,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微臣听不懂殿下的意思。”邬修筠笑着摇了摇头。
夏沥突然猛地挣扎起来,虽然被狱卒拦下,但还是紧紧抓住了邬修筠的一片衣袖。他像是用了吃奶的力气一般,怎么样都不肯松手。
“你不怕遭报应吗!你不怕遭报应吗!你为何要害我!要害母妃!要害祺哥哥!”
邬修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即便衣角被夏沥撕裂,他也依旧是一动不动,眼神古井无波。看着邬修筠那张冷淡的面孔,夏沥突然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深深绝望。
现在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他松了手,抓在掌心的衣料碎片仿佛枯叶一般从半空中落下,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嫉妒殿下啊。”
邬修筠突然轻声开口道。
“我都成了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好值得嫉妒的呢。”夏沥苦笑道。
“即便身陷囹圄,殿下也能够冷静自持,不像臣下一般,遭遇一点挫折,就变成了个漫无目的的疯子、杀人取乐的恶鬼。”邬修筠伸出手来,为瘫在地上的夏沥整了整衣领:“如果没有臣下在,殿下应当会成为一代明君。”
所以殿下一定要恨臣才行啊。
只要心中还有仇恨,就无法摆脱心中的梦魇。
不能只有臣下一个人变成疯子。
夏沥被宫人架着身子,披上锦袍,带上王冠,坐在了父王曾经坐过的地方。只是下面空空如也,没有部将听他号令,也没有政事等他处理。只有太监宫女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在宫里上上下下搜刮着值钱的东西。
这是他夏家的东西,这是他夏家的家国,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畜生,都会遭报应的!
他想要高声大喊,想要拔剑斩了这些个奴才的头颅,猛然惊醒后才发现是大梦一场,自己竟然就这样坐在王位上睡着了。
真是丢他夏家的人。
他抬起头,朝着宫殿的大门看去,发现邬修筠正背朝着他,面向宫墙之外,身披黑色大氅。光看背影,竟不觉得这人削瘦。
“明日一早,南军就要攻进来了。”邬修筠淡淡开口道。
“……莫非这一切是你设计好的,你和南国里应外合,你要当夏国的叛徒!”
“殿下说什么傻话呢,臣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哪里有这卜算天命的神通呢。”
邬修筠转过身来,借着大殿内的灯火,夏沥注意到他似乎一日未眠,眼睛里写满了疲惫这两个字。
“若院子里面长了杂草,那便将它除干净了,院子就会恢复原样。微臣一开始也以为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于是就想做那除草之人。后来发现杂草实在是太多了,于是开始不择手段。再后来发现自己成了那杂草中的一份子,成为了别人眼中的杂草……可那时我已经停不下来了。”邬修筠喃喃地说道。
“杂草是永远除不尽的,但微臣的眼睛里又向来揉不进沙子。所以就算是要放一把漫天大火,将这一切都烧毁了也不错,至少能换得眼前的一片干干净净。反正总是要没了的,那不如就毁在我手里。”
“……你都在说些什么胡话?”
“殿下长大了,是个成熟的君主了,所以不必听我在这里说些幼稚的东西。”
然后邬修筠朝夏沥行了君臣之礼。
“臣先行告退,明日一早还要准备投降敌军,所以今日需要早点睡个好觉。”
然后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夏沥一直在这里待坐到了第二日天明,他登上王位后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坐在这至尊的位置上,等着南国大军攻入王都,以王的身份投降。接着从牢狱之灾,转为圈禁终生。
听人说,邬修筠的下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一君一臣被同一国所囚,却再就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当真让人发笑。
他一个人待在小院里,从窗口看着外面的四季变换,从春夏到秋冬,每个季节都是冻彻骨髓的冰冷。他的人生似乎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大江南北,雪月风花,他也想去看看,只是没有机会。
一想到这里,夏沥就觉得邬修筠是对的。
最后在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有对邬修筠越来越深的恨意。
或许他也成了只吃人的恶鬼。
直到翎王早逝,他被押去作为夏国遗族陪葬。那行刑之人恰巧也是来自夏国,认出了他的身份,对他恨之入骨。
“你这亡国的妖孽,若不是你害了太子殿下,夏国又何至于此!”说完还狠狠朝他淬了一口。
不对啊,妖孽不是他,是邬修筠。
你们这些愚民,为何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清楚。
于是行刑时本该一刀斩断他的脖子,那人却只是割断了他的喉咙,眼睁睁看着他在痛苦中捂着喉咙至死挣扎,心中满是快意,还在他身上重重踹了两脚。
亡国之君,竟然要遭受这般待遇。
虽然也是因此,他没有受到翎王墓道阵法影响,和其他人一样变成失去头颅的孤魂野鬼。
究竟是失去神志、还是保持清醒会比较幸福,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托邬修筠的福,他自幼便沉迷这些机巧玩意儿,所以在看到殷王用夏国阵法设下墓室的时候,夏沥一眼就看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逆天而行,以为自己能有什么福报吗。
他懵懵懂懂地在这墓中过活了百年,一直等到这一天,一个年纪轻轻的小道士闯了进来。样貌不同、气质不同,可就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夏沥便认出了他。
仿佛在他混沌的记忆之中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千万层汹涌的暗流。
邬修筠。
如果说他这可笑的一生中能有什么执念,那大概也就只有一个。
便是要让你这歹毒的恶人,也来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第35章 不进则退(六)
印春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不是印春水,也不是邬修筠,而是……夏沥。
那个被邬修筠夺去一切的没落王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实现自己最后的愿望,失去了一切就这样毫无价值的死去。
虽然差一点就要被他杀死,但还是忍不住要为他感到难过。
一切都是……邬修筠的错啊。
在夏沥的眼中,他看到了残破不堪的夏国,看到了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也看到了……将土地染成暗红色的黏稠鲜血。
他站在到处都是尸体的大街上,手上戴着枷锁,看着百姓们惊慌、痛苦、绝望、布满灰尘的双眼。南国的士兵们叫嚣着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比划着像要往他们身上刺入一般,把战战兢兢的民众们向前驱赶。有个瘸了一只脚的小乞丐走得摇摇晃晃,干脆被人踹到了水沟里面,身子颤动了两下后便不动了,生死不明。
这时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他低下头看去,是具男人的尸首。扭曲的身体,死不瞑目。
一切都是邬修筠的错。
如果不是邬修筠,夏国不会亡,这些人不会死。
就为了他的一己之私、为了那些争权逐利的可笑想法,却要千万无辜的百姓来替他付出代价。
仿佛有人趴在他的脊梁骨上,凑近他的耳畔,幸灾乐祸地对着他耳语着。
你看,他就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就是个引来天灾人祸的妖孽。
难怪会有人这么恨他。
混乱之中,印春水的眼前逐渐变得颠三倒四、不分左右。曾经清晰真实的画面越发模糊,变成了搅成一团的浆糊。
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印春水。
没错,不是邬修筠,是印春水。
漆黑之中,只有那一线光芒,仿佛一伸手就能紧紧抓住。
终于意识回归后,印春水只觉得身上传来一阵阵的疼痛,然后缓缓睁开了双眼。随着他视线的对焦,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墓室布满尘埃的天花板。
随之而来的,则是从脑海之中突然传来的猛烈刺痛。
印春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抬起格外沉重的手臂,托起自己的后脑。
他这是……还活着?
侧了侧身子,他想看看自己身处何处,却发现身体想要动起来要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困难。身边似乎躺着什么别的人,他转过头来,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骨骸,像是安眠一样双手放在胸前。
印春水:……
这谁?
他这应该还是……死了吧?
“哼,你这一觉倒是睡得安稳。”
直到听见这莫名熟悉的声音时,印春水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正躺在一具棺材之中。那声音是从棺椁外面传来的,由于棺壁的遮挡,他无法看见对方的模样。
“你是……谁?”
“连我也不认得了,莫不是傻了罢。”
紧接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漂亮面孔从棺材的正上方探了出来。陌生是因为印春水从未见过这张脸,熟悉则是因为那眉眼间的神情与嘲意他已经接连看了好一阵时间。
“阿……印风?”
脱去幼时的稚气之后,印风有一张极为硬朗的面孔。剑眉星目,眼睛深邃好看,肩膀宽厚,当真是无比的英俊潇洒。
印春水暗中咽了口口水。
好看是好看,不过没想到连这样的人,都会被别人欠了情债。
“怎么,傻了,在发什么呆呢?”
印风又冷哼了一声,但还是伸手托起印春水的身子,让他靠着棺壁坐起身来。
“我这一觉……不会一口气睡了十四年吧?”
“嗯。”
“……”
“十四天。”
“……”
印春水突然有些怀念还没恢复原型的印风了,虽然背起来重了些,但那副恹恹的安静模样看起来要乖巧可爱的多。
“夏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魂飞魄散。你自己下的手,难道还不清楚吗。”
印春水默然。
他可以发誓,最初在夏沥附身的纸人上动手脚的时候,绝对没想到自己会有当真用上的这么一天。只不过和印道长在外面坑蒙拐骗的多了,所以习惯无论何时都给自己留下后手。
他更不曾想到的,是夏沥竟然如此决绝,让他连用此威胁谈谈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他动作快,现在魂飞魄散的应该就是两个人了。但不知为何,他竟然能看到夏沥的记忆,甚至隐约感受到那绝望了一百年的情绪悔恨,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只要是碰上他,夏沥似乎就没经历过什么好事儿。
邬修筠间接导致他家破人亡,印春水直接下手令他魂飞魄散。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还是做出了与那曾经的邬修筠一般的恶事。也不知是不是这天道太喜欢捉弄人,让他记不起来的过去竟然一点点追上了他。
“你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定下心神后,印春水先是注意到了印风身上更加浓郁的鬼气。
说到此处,印风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这里似乎有什么阵法,上次被那盗墓贼给损坏了,这才导致运转速度减慢。方才夏沥将它修好了,甚至加快了吸收鬼气的速度,险些把你的生魂也吸收进来。”
整座墓室中,最安全的就只有这座棺材,所以他才把印春水搬到这里来。
也难怪安灵犀没有派人把守此处,恐怕他也无法完全破除这藏在暗中的聚灵阵,又担心普通人待久了之后要性命不保。
“那这是你的骸骨?”印春水指了指自己旁边的骷髅:“一百年过去衣物不腐,当真厉害。”
“……是我自己后来换的。”
印春水:“……”拍马屁拍在蹄子上了。
“方才你把我放在这棺椁之中,恐怕夏沥的魂魄我也吸收了一部分。”想到此处,印春水便有些头大。他可是正经生魂,也不知吸收了鬼气之后会不会变成个半人半鬼的妖怪:“你可有什么感觉,有没有看到什么他的记忆?”
印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有,但是我……突然知道该如何操纵这阵法了。”
说到此处时,印风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耗百人之命来给一人续命,即便他当年杀人如麻,也不曾做过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再加上修建陵墓所需的财力物力,绝不是那时尚未稳定的南国所能负担起的。没想到他这儿子别的都没学好,倒是将他的暴戾继承后发扬光大,最后变得如此傲慢骄狂,一国之主的位置都不够,竟欲逆天而行。
刑天阵。
砍去百人头颅血祭,召来刑天的神魂,附着在他的魂魄之上。又以鬼气常年滋养,地脉之气在旁辅助,功成之后既得半鬼神之躯,与天地同寿,万年也不会消散。
所以他应当不再算是人,也不能算是鬼,而是个真真正正的……怪物了。
听过印风所述后,印春水若有所思道:“难怪只有夏沥不受影响,我在他的记忆中看到他当年并非被斩首而死,应当也是因此逃过一劫。不过他毕竟常年待在墓道中,受聚魂阵影响被吸去鬼气,所以一开始才会那样的虚弱。”
至于其它的死者呢?
印春水隐约有些一些想法,却不敢说出口。
现在想想,当初刚来翎王墓的时候,追着他不放的厉鬼……也没有头颅。
安灵犀修的是仙,又从何弄来那样厉害的厉鬼呢?
恐怕……都是在这墓中找到的、已经失去神志的魂魄吧。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殷王真不愧是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说来夏沥此生也当真是惨到没边儿了,本想偷袭将自己杀掉,结果不仅魂飞魄散,被聚魂阵吸收壮大了印风的魂魄,仅剩的那点儿记忆还为他们两人破解疑团做了嫁衣。
人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夏沥则不仅死的方式憋屈,还异常的没有价值。
“既然你已经恢复,也清楚自己不是厉鬼,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跟着你。”
“……为何?既然你不是自己选择化作厉鬼,那也就没什么执念要开解的了。”印春水偏过头看着他,疑惑道:“即便没有我,你只要接着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后神魂稳固,没了魂飞魄散的风险,也就能找回你所失去的记忆了。”
也就能成为那个真正的翎王。
不是那上不了台面、且被对邬修筠执念困住的那个,而是后来君临天下、霸气侧漏、有妻有儿的翎王。
邬修筠不过是你的阶下囚,在你面前再也兴不起什么风浪,那狡猾的像狐狸一般的恶人,最后也只能郁郁而终病死床头。
既然你后来变成了那样的人,难道不就是更喜欢那样的生活吗?
印风也在心中问自己。
“废话少说,还要不要救你师父了。”
明明身为道士,却来劝鬼继续修炼成魔。况且若是没有我,你个垃圾在安灵犀手里能撑过三招?
“……哎。”
印春水偷偷背对着印风做了个鬼脸,觉得身体逐渐恢复后,便活动活动手脚,挣扎着想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结果踩着棺材边的时候没站稳,脚下一滑,一脚踩在了棺椁内尸骸的大腿上。
墓室里传来无比清脆的骨裂声。
印风的脸都黑了。
“这……这这可不能怪我啊!我连冠都没加,你都活了一百多岁了,我比你小,你可不能和我一般见识!”印春水慌慌张张地、手足无措道:“再说你都有神魂了,半神之躯,留着这副臭皮囊还有什么用呢!”
印风:“……”
妈的你上辈子可还是舔着脸说这臭皮囊好看得和天上的仙人一样。
“……快点给我滚下来。”
“哎好嘞!”印春水连忙抬起脚来,于是在尸骸身上的那件黑衣衣摆上,又留下了一个无比清晰的鞋印子,印风看了之后脸色不免又黑了几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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