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忘记说谢谢你了。当他看到吴鸿戾时,他想对吴鸿戾说。只说一次,只说一句。那天在厕所里,他就想对吴鸿戾道一声谢,但他慌慌张张地跑走时却忘记了。等到夜晚九点,月亮很圆的时候,他们又在走廊里碰到一次,这时凤仙儿本该说了,但他只顾着打量吴鸿戾,因此又忘记了。吴鸿戾走了,他才想起来。第二天,等他从梦中醒来时,他已经忘记吴鸿戾长什么样了,那张脸太普通了,一下就溶解在凤仙儿的记忆里。不过之后吴鸿戾天天来剧院,凤仙儿怎么也能瞧见他,一次记不住,就两次,两次记不住,便三次,这就像一个疑难杂症,凤仙儿是病人,而吴鸿戾是医生,也是药。到了后来,凤仙儿总算能记得他了。他脸上的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粗糙的胡子,他涣散的眼睛里的虹膜和眼白……
凤仙儿总算记住他了,此时,那句“谢谢你”好像很容易说了。但他总找不到机会,他有戏要唱,有词要背,每次想说、想和他寒暄时,吴鸿戾已经走得远远的了,总之,好像万事万物都在阻挡一句话的存在。
你看,我记得你的。凤仙儿想说。正大光明地说。唱完戏,就走过去,笑眯眯的。不知不觉地,他想对吴鸿戾说的那句话,已经从“谢谢你”变成了这句。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似乎不可以。他察觉到,在剧院里,似乎有许多人摆着若无其事的面孔,在盯梢着吴鸿戾,像是想要趁机撕咬一口,把吴鸿戾拉下地狱。他们都说吴鸿戾是个死刑犯,但假如他是个死刑犯,他怎么能活着呢?凤仙儿不明白,但他知道不能就这样贸然向前,于是他的话就掉回肚子,被消化掉了。但这一句话被胃液腐蚀掉,下一句就会长出来,果实生生不息,每一句都比原先更大、更长,绿色的、蓝色的,忧郁的,在他的喉咙中瑟瑟发抖。他更想说了。他看到吴鸿戾的脸就想说。至于说什么,只有那些新结的果实知道,他自己已经不知道了,因为那些果实在一次一次的被消化掉和重新生长后,已经面目全非,凤仙儿想,也许是一句“我认得你”,也许只是一句“谢谢你”——尤其是当演戏时,凤仙儿在台上,吴鸿戾在台下,凤仙儿做了河流,吴鸿戾做了观赏河流的人,在这他们互相看着,互相寻找和摸索,想,“哦,是那样一张脸”,却一句话也不说时,凤仙儿的愿望变得更迫切,他想对他说话,他颤栗着,呼吸着,仿佛舌头上长了浮萍。
但是吴鸿戾是不好被逮住的,他常常会在戏结束前五分钟,或是更早时候就偷偷地走掉,头也不回地穿过拿着报纸的、磨着牙的、咀嚼着食物渣滓的人群,穿过充满黑暗和矛盾的后台,回到他的生活。这反而让凤仙儿鼓起了勇气。要是他不说,也许哪天他就消失了。没有人会苛责这种消失,只是凤仙儿为此心神不宁。
那么,说吧。他边想着,边静静地等待,要说的话却坚定无疑。他心中的果实慢慢地膨胀。日子越是流去,他心中想要赶快说出的想法就越加剧烈,如一只正走向正午十二点的钟。每当他演的戏结束,他就赶紧下台,眼光四处搜寻着吴鸿戾,手在戏服上颤抖,甚至拿不稳一支笔,一只簪子。他许多次都没法碰到吴鸿戾,但每一次都不加失望,他总会碰到他的。就这样,他每天都这样接近一步,每一天都朝河流的源头秘密地驶去,他觉得他总会碰到他的,只要再快一点、快一点。
有一天,河流的终点终于被到达。那天他一如既往,唱完戏,下台去找吴鸿戾,但是没有找到。因此他悻悻地回头,走进后台的化妆室,把妆卸了,然后再走出来。就在他走出来的那刻,他看到吴鸿戾从对面走来,匆匆的,快速的,看到他时,吴鸿戾愣了一下。这一刻,他们便在长廊上面对面了,就像第一个夜晚,月亮在身后,他们面面相觑着看彼此都看的清清楚楚。这时,那膨胀的果实终于可以从喉咙中一拥而下。凤仙儿窃喜,那是怎样的一句话呢?他想。我认得你。他颤抖着这样想,为此做好了万分的准备,只一句,只这一句。但果实并不听他的话,他只负责养育它,却不能识破它。果实从舌尖里弹出来,伴随着颤栗的嘴唇,凤仙儿朝脸上一摸,才惊讶地发现有泪水缓缓滑下。原来那句话已经长得太大了,原先是一句话,后来变成了十句,一百句,一万句,最终忽地一声泄气了,又只剩一句了。
我想念你。他说道,轻声地,连他自己都诧异。
第3章 第三章
吴鸿戾站在凤仙儿的对面,身体僵硬的像块被雨水打s-hi后的木头,他一没有想到被凤仙儿发现,二没想到有这样一个夜晚,三是他这夜过的极其糟糕,他跑丢了鞋子,小腿上破了好大一个口,衣服上沾了茶渍,狼狈之极。更过分的是,今夜没有预兆,这一切是忽然爆发的,就像一场潜伏已久的瘟疫,只需要一个钟头,刷拉一声,从麦穗到牛羊,没有一个可以活。当他今夜走进剧院时,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
今天,他就像往常一样的,坐在位子上,准备看戏。由于今天他来的有些早,凤仙儿还没登台,因此他无聊地四处看,看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总归乱看看。但这一看不得了,他发现一个隐秘的事实,无论他朝哪儿看,似乎都有人在看着他。他起先以为那是错觉,但显然不是,眼光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他便迟疑,以为是首长女儿派来的那些眼睛,那些女人,但是那些女人的目光他早已习惯了,他认得出,显然不是她们。
因此他留了心,试图从人声鼎沸中,找出那一个窥视者。但越找他越茫然,他先是逮到了一个邻座的,他看他看的太直白,一下就被发现了。吴鸿戾用咳嗽提醒了那人,他才把眼光移开。但这还没完,这是一个开始。过不了多久,邻座没再看他了,却又有一道眼光稀罕地流下来,这次是个看报纸的,他在报纸的第二版里戳了个洞,眼睛像铜铃,要烧穿吴鸿戾。吴鸿戾总算觉得不对劲了,他坐在这一条大河流中,对面暗处的夜色森林里,传来了无数道幽幽的目光,一个被枪眼堵死了,似乎还有下一个,无穷无尽。
他冒了冷汗,假装不在意地抬头,眼珠潜伏在眼皮下,稍一掀起,则能无所忌惮地窥伺他人。他看到剧院的许多人,趁他抬头,以为他不知道,都从丛林里露出脸来,抬起头来,动也不动地看他。吴鸿戾抬一抬脚,其他人呢,屏息而待,也微微地抬一抬脚,抬脚声在庭室里响起来,把衣服磨得悉悉索索的,好像瘟疫终于到来了。吴鸿戾的汗毛竖起来,他轻轻地站起来,看各位有何反应。只见其他人屏气凝神地看他,接着某个无声号令从天而降:
读报纸的把报纸放下了,看戏的不看戏了,回过头来,正大光明地盯着他,邻座的眼睛从左边划水到右边,左手打着节拍,下巴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有人慢慢地站了起来,起先是一个,两个,缓慢地,拖泥带水地。接着,其他人也开始跟着站了起来,他们站的不直,像蛇防御的状态,弯着腰,头向前,像吐着蛇信子似的走来。整个厅里上百个人,打麻将的,擦地的,听戏的,吐瓜子皮的,在这一瞬间,全部站了起来,和吴鸿戾面对面,脸对脸,这些人的两只眼睛,似乎重叠在了一起,变成了三千只眼睛。
吴鸿戾的冷汗落到地上,他朝后退,“砰”地一声,把一杯茶弄倒了,茶倾盆而出,奚落他的灰衣服。这就像牧羊人的号令一般,其他的茶杯,也纷纷地被碰到了。稀里哗啦,厅里成了巨大瀑布,有人迈出了脚步,似想要捉住吴鸿戾。吴鸿戾知道不好了,尽管他的胆子大的不行,也明白一个道理:面对群体,走为上策。
他的大腿抽筋一样颤抖,他这是他逃跑前的征兆。接着枪响,他嗖地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出戏厅。他以为会听到脚步声会像斑马的马蹄一样“呛呛”地扫荡而来,因此玩命地跑了十几步。然而幻觉和现实一线之隔。千钧一发之间的戏厅却没有动,平静无声。他听到他的膀胱动荡着回响,想要撒尿。接着,三秒以后,他喘口气,朝前走,准备逃离是非之地,这时,他却看见,在月光之下,凤仙儿如一道惊雷,站在他面前,眼泪落下来,对他低声说道,我想念你。
在这一瞬间,这一刻,当他凝望凤仙儿的这一刻,当凤仙儿说完这句话的这一刻,原先寂静无声的剧院里忽然涌起了巨大的波浪,先是波浪,然后是囚车中野马的叫声。仿佛有谁撞破了栅栏,脚步忽如春风扫荡大地,寂静以后是狂猛的喧嚣和喊叫。他听到有人放下了报纸,有人跳下椅子,似如千军万马,朝这里跑来,他们原先放弃了,弃他而去,但闪电杀下来,线索如风筝般又被他们握在了手中,他们迫不及待地在要在爱情小说里找出真凶——他们赶来了。
吴鸿戾。他听到他们喊道,漫山遍野之势。而凤仙儿此刻不知道,他手里拿着戏服,好像是要去做什么。但这时他却站在长廊里,像他们第一次告别和打探时一样镇静,他说:我想念你。他说的如此真诚,如此平静,没有任何避讳,也没有修饰,像这对他们两个人,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的眼泪落下来,大大方方的,里面没有悲伤,也没有苦楚,假如说一定要问那为什么而流,那一定是一种他们自己也无法完全明白的情绪,就像从大地划过去的明朗之风。
吴鸿戾想说什么,却发现也没有什么好说。他想,哦,是那样一个你……那样一个凤仙儿。他被什么搪塞了,也许是轻浮的平静。他端详着凤仙儿的脸,铭记住他和耳边无名的雀斑。这本该是个安详的故事。但无数双眼睛赶上来,站在他身后,不得不使吴鸿戾离开。他听到背后已有人咬牙切齿。说:凤仙儿和吴鸿戾!起先很小,之后有狂浪之势,众所周知。而凤仙儿的眼泪还没有干透,他茫然地看着吴鸿戾背后的星星之火之势的人群——然后马上又明白了,他睁大了眼。吴鸿戾低声说:再见了。他跃过了凤仙儿,也越过了背后的人群,一跃跳进了这人流组成的江河。
那天深夜,吴鸿戾游过江河,s-hi淋淋地回到家,打开`房门,只见三千只眼睛在夜色中睁的巨大,钢铁一般坚固,发出干燥而渗人的呼呼声,镶嵌在墙上,深有恨意地对着吴鸿戾。吴鸿戾知道它们抓住了他的一些把柄,尽管那些把柄并不牢实,能让他自己推脱,但他固执地一言不发,将自己脱得光溜溜的,与之对抗,和它们怒目而视。他们就这样互相看呀看,直到黎明疲软地爬上山头。及至八点,邮差们带话,要吴鸿戾去警察局一趟。吴鸿戾这才站起身,穿上衣服,跳上墙壁和砖头,“叮”的一声,接受许多警察的关心和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