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警察喝水边问他:那个凤仙儿,是怎么回事啊?
吴鸿戾不答话。
另一个警察痛心疾首:吴鸿戾啊吴鸿戾,你的命还在她手上啊。他说这话,像是同情吴鸿戾,但他仍站在首长那面,他靠首长吃饭,也靠首长女儿活命,因此他的同情只是空中花园罢了。假如他们叫他杀了吴鸿戾,那么他还是会动手。因此吴鸿戾只是发呆,拒绝谈心、交心、一切会泄密的办法。索x_ing警察们也没有用硬招,他们只是警告他,给了他一次小小的罚酒吃,让他小心,记住自己是一个可能会被执行死刑的自由囚犯,就放他走了。吴鸿戾并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吴鸿戾可以忘记警察说的话,却不能忘记葛丰说的话。葛丰来警局接他,点头哈腰,顶着巨大的光头给警察献烟,回过头来还要做佛祖开导吴鸿戾,人生是为难过,吴鸿戾很同情他有自己这样一个朋友,却也分外感谢。吴鸿戾边听他讲话边步入雨中,他想,上次在警局也下雨,这一次也下雨,可见命中自有注定。
葛丰的话在雨中响着:“吴鸿戾,我告诉你,现在你很危险。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你不要再去戏院了,忘记他吧。那样对你好,对他也好,主要是你,它们盯着呢。”他声音低下来,眼睛瞪大,边说边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一瘪嘴,好像把她看成了如来和菩萨。用西方的话来讲,则是上帝。
吴鸿戾说:好。实际上他没怎么听葛丰的讲话。在雨水中,那段话犹如轰鸣而过的火车头,呜呜一声,一下就在雨中消失得清清爽爽。但总归在吴鸿戾心中留下了一段铁轨。他想,让我不要去戏院,那我就不去戏院吧。而至于其他的话,隐隐于身后,一片朦胧,像他的过去,消失不见。在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日子,吴鸿戾就真不去戏院了,他说到做到。警察局初时担心,派了人跟踪他三天,让人写了仔仔细细的报告交过来,报告人写了三页左右,内容不过吃饭、上厕所、面壁等无聊事情。看的久了,他们也烦了。警察们说,他是真的改好了。就这样盖棺论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而其他人呢,虽然隐隐约约地怀疑,但无话可讲,因为吴鸿厉的生活不过如此:在早上,他便去泥巴地站着,整只脚泡在里面,把脉络和掌纹都伸展开来,站的像一根木头,一只公j-i。他就站那么一个时辰或两个时辰,想要明白什么,喃喃自语。之后,他从泥巴地里出来,一个人带着行李,从城里走到原野上,将自己瘫得像芦苇,随便烈日直s_h_è 。到了下午,他吃完饭,就四处走走逛逛,也许还和人打打招呼,悠闲自在。反正无论如何,他和戏院已经没有瓜葛,他的生命似乎已开始流动。
能证明他生命开始流动的另一个迹象,是吴鸿戾开始读诗,他以前从不读诗,可见他真的开始改变。
自然,因为文化水平,他读的诗都不太高明,都是平淡无奇,令人一眼既忘的那种。“假若我义无反顾地爱上你……”所有的诗标题都是这一类。但是由于大家的文化水平都不太高,因此他读这种诗,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有好事者,还怂恿他去参加读诗比赛,赚点生活费。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吴鸿戾就真的去了,干干巴巴地读他的“假若我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你”。不知是否苍天无眼,到了最后环节,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胜了好些人,赢了一些钱。这些钱数目不多,但是可以好吃一顿。吴鸿戾花了一星期,从不情不愿的组织者那里拿了钱,扣了税,便抱着他的那本诗集去了r_ou_贩子市场,端端正正地和众人排队在泥巴地里,脚踝上沾着土黄色的污渍,祈祷着一片r_ou_,一顿晚饭。
第4章 第四章
那天正是赶集,人很多,排在一起,像一条巨龙,队伍里人们穿着各式衣服,红的,黄的,灰的,蓝的,黑的,让人眼花缭乱。吴鸿戾在这夹击的色彩之中,套着一件灰大衣,十分不显眼。按理说这种队伍,父亲找女儿,朋友找朋友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吴鸿戾排在其中,也应当遵守这个定理。但他抱着他的那本诗集,一动不动,一眼望过去,他自己不知道,有好多人却就那么凑巧地望到了他。许多人回头,喃喃说话,打量他,又瞄准队伍最前头。吴鸿戾起先不明白为什么,他站在队伍中间,前后是人,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只能权当他人爱他。等队伍嗫嚅前行,事实的枪眼才对准了他,他一抬头,看见另一个孤苦的受难者。
凤仙儿穿着白衣服,站在人群前,卖r_ou_的旁边,拿着一袋r_ou_,左顾右盼地等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伙伴,戏院轮流购买食物,这一次轮到他,仅此而已,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仍然被瞄准,只因某条可有可无的罪证。人群见吴鸿戾已找到根源,私语更加大声,他们侦探本x_ing又流泻出来,人人争读故事,看他的真情流露。但吴鸿戾没有给这个机会,他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他看了一眼凤仙儿,波澜不惊,继续埋头读他的诗,数他的钱。人群失望,私语声小下去。
吴鸿戾就这样一直到了最前方,人群在身后,一片朦胧。r_ou_匠把刀c-h-a在板上,好心问他道:你要哪种r_ou_?
吴鸿戾答道:r_ou_骨头。原本他想说排骨、五花r_ou_,但此时他突兀地改了主意,说了这一种。r_ou_匠不含糊地为他切起r_ou_,刀起r_ou_落,十分利落。吴鸿戾抱着他的诗集,目不斜视,盯着菜刀。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但猜多半是因为凤仙儿站在r_ou_匠的旁边,和吴鸿戾挨得太近。凤仙儿也把头埋着,打量着r_ou_匠的菜刀。他的伙伴还没有来,他只能固执地等着。身后的人喃喃自语,把他们两个单独分出来,和天地放在一起,讲造化和孽缘。但是吴鸿戾和凤仙儿是怎么想的呢?人们不知道,只能说“大概……”。吴鸿戾呢,像是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谈话,他紧紧盯着菜刀。那一把菜刀按在桌上,像银子一般亮,把人印的清清楚楚,这一面印的是吴鸿戾,那一面印的就是凤仙儿。他们两个在虚无的世界各自站着,隔得很远。雪一样亮的大地埋没了他们。r_ou_匠的刀咚咚地敲,他们的倒影忽明忽暗,落下去,涨上来,没有尽头。吴鸿戾和凤仙儿出神地看,也没有尽头。人声鼎沸,十分骇人,却与他们无关。
“咚”的一声,菜刀这一刀切的狠,杀下去后,只见一块骨头骇然落地,骨头蘸着血,滚入泥巴,由红变黄。吴鸿戾看的专心,吓了一跳,手一抖,那本莫名其妙的诗集就从手上落下去,掉在地上。这一掉,掉的凑巧,正好掉在了凤仙儿的面前。吴鸿戾蹲下`身去捡,然而凤仙儿已先一步蹲下去了,想要帮他拾起来。他们同时从菜刀上下来,随着潮水低头去,踏在土地上。那本诗集被风一吹,哗啦啦地,正好翻到了第一百二十三页。那首诗吴鸿戾常念,凤仙儿和吴鸿戾隔书隔得近,把标题看的清清楚楚,那上面写:“我已义无反顾地爱上你。”字不清晰,如果用人的一生比喻,可以说是浑噩。
假如这里有一座山峰,那一定可以看见它倒下去,而他们两个确实像两座山峰,他们初时蹲下去,山峰还没有倒下去的迹象。但这时,山峰却倒下了,他们蹲下`身去,没有怎么看对方,但唯一的那一眼,看对方的眼神,就像看一滴眼泪。两个受难者相遇了,他们的话没有说出口,却已经互相知晓。屠夫的菜刀放在了板子上,这时雪亮的菜刀,清清楚楚地倒映他们两个人,那一层大地看似坚固,翻一翻地壳,却见隔阂像纸一样薄,原来他们始终站在一块,那大地也不是大地,不过是月亮光太亮。
人群恍然安静了下来,先是前排,接着是后排,最后是整个市场,狗也不叫了,r_ou_也不斩了,几千双眼睛侦探似地聚焦,滴答、滴答,轻轻地放在菜刀上,闷热之极。鼎沸的人声忽地一声被斩首,提r_ou_的不顾血淋淋的r_ou_汁从袋子里滴下来,擦眼镜的将那尾翼般的眼镜架折断,坐马车的悬崖勒马,狠狠地掐了马的脖子,让它无法喘息。山峰之下,昆虫乱飞。在寂静之中,只听得到吴鸿戾的声音。
谢谢你。他说。凤仙儿说:你……他没有说完,就中止了。他的果实刚到舌尖就被压下去。接着,凤仙儿又说,我走了,r_ou_买好了。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只留下吴鸿戾,对着墙壁,菜刀和r_ou_贩子,一言不发。旁观的几千只眼睛剜着山峰,嗡嗡声响起来:“我是说……你看……他必然会……。”也正是那时,人们发现事实不尽如此,也许吴鸿戾的生命没有流动,或是说,吴鸿戾假装自己的生命流动了,他也自以为自己的生命流动了,但实际那是静止的,而如今的一下敲击,却哗啦——一声,使瀑布落崖了。
吴鸿戾对着墙壁好一会儿,像是呆住了。菜贩子切好了r_ou_,叫他,他才回神。众人怕他,却又想监视他,因此偷偷摸摸。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吴鸿戾谁也不理,他提了r_ou_,就自顾自离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众人觉得不寻常,他们站在黄泥土地里,试图猜测——而他在想什么呢?和什么有关呢?却没有答案。吴鸿戾不知道他人猜测,他回了家,坐在椅子上,站在花园里,跳到墙壁上,无法安分。他做了这些事后,才想起自己买了r_ou_,于是回到厨房,把r_ou_煮好,倒了开水,做了辣椒盘,有一眼没一眼地吃r_ou_。他吃完了,把碗洗了,就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这一天,首长女儿派来的三千只眼睛本来很躁动,昨夜她们听说了戏院的谣言,因为愤怒长得巨大,塞满了吴鸿戾的家,她们想要仇视和理论,想要一种类似于爱的争吵和苦楚,但此时吴鸿戾缺少了力气与她们敌视,也不再脱得光溜溜的,更不抬头看她们,这反而使她们恐慌,这番就像吴鸿戾在说,现在,我无所谓爱,也无所谓生命。她们挤在一起叽叽喳喳,思考:找只眼睛去和他谈判。但她们思考之时,吴鸿戾又出了门去。他花了一个小时去看了河边的芦苇,又花了一个小时去观赏农场,再过一小时后,他又回来了。眼睛们想对他说,她们想好了,来谈判吧。但吴鸿戾理也不理她们,他径直去了厕所,不紧不慢地,悠闲地撒了好长一泡尿。眼睛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他的肚皮下,他的膀胱,长出青色的浮萍和芦苇,浮萍之下,一片绿水。眼睛们慌了,她们觉得有权告诉首长女儿,对她们而言,首长女儿是天上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