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女儿思考了一会儿,打了紧急电话过来问吴鸿戾:你是怎么了?吴鸿戾拿出在床上的沉默劲对付她,一言不发。他把呼吸一颗颗塞进话筒里,首长女儿可以闻到一股白盐的咸味。接着,吴鸿戾便轻轻地把电话挂了。他想什么呢?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却没有什么好说。他不紧不慢地又去了厕所一趟,尿了一次,仔仔细细地观赏了一下自己尿的颜色,像平生头一回见到一样。他方便完以后,洗了把脸,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接着拿了纸笔,用拙劣的笔法,写了好长一封信,不知是给自己的,还是给别人的。首长的女儿又打了电话过来,这次吴鸿戾没有愿望想接,他任意电话铃声在房间里响着,把它当交响乐听,笃定那总会消散的,但眼睛们不愿意,她们让电话自动接通了,于是首长女儿的声音在房间里,又r_ou_麻地响起来。
她说,吴鸿戾,我们谈谈好吧。只要你改了……她这样说道。吴鸿戾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放下了他的笔,走了过去,又一次轻轻地挂了电话,像真的就这样算了。这时,已接近夜晚,月亮糊里糊涂地出来了。吴鸿戾去换了一身衣服,又馆观观天象,准备出门了。出门之前,一只眼睛也许预料到了什么,它把自己鼓的老大,像金刚一样,眨呀眨,劝他道:你还有机会,但是这也是你为数不多的机会了,你不要再这样了,转头去首长家,道个歉,不再做这种事,和她和好——她就不会说什么了,你的死刑,也会就这样算了吧。她像是明白吴鸿戾会做什么事,特意来劝服他。她的背后也许就是首长女儿本身,她改了主意,十分温柔,温柔下藏的却是憎恨。吴鸿戾摇摇头,踏出了门。眼睛也不挽留,它无情地说:那么,明天就是你的死期,就像之前没有说过任何宽恕的话语一样。
吴鸿戾一旦出了门,就知道自己去哪儿了,他清楚目的地,因此他走的很快,不敢停歇。他不敢停歇一是因为三千只眼睛,它们在背后怨恨地盯着他,二是他刚迈出门就发现不对劲,而在长乐城的土地上,不对劲的事少有,因为人人热爱正常。他发现今夜的天空黑蒙蒙的,而平日的天空和这不一样——平日的天空涂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紫,很难看,但十分亮。但今夜的黑完全纯粹,不带杂念的黑色,将整条街道,衬的十分肃杀。街里没有声音,只有吴鸿戾迈步时,昆虫才细微鸣叫。街道上的所有煤油灯、电灯、蜡烛、灯笼全部熄灭,浓雾一般渗人。逛夜市的人也悉数不见,他们似乎全部回了家里,或者躲进了快要倒塌的墙壁下,将长乐城拱手让了出去。吴鸿戾不管走过哪处,都只有他,他的影子和他的脚步。
吴鸿戾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明白一些。他更快步地走着,慢慢地将脚步放快,接着几乎是跑了起来。他去哪里呢,他气喘吁吁地想,攀上了戏院的铁门,躲过那些尖尖的爪牙,毫不犹豫地朝戏院内部跑去——自然的,今夜戏院也没有营业,死气沉沉,原来这里是文明社会,但今日一看,整个地方一齐变成了丛林。吴鸿戾继续跑,他知道自己去哪儿了,他又变成马拉松选手,快快地跑起来,从大门跑到戏厅,从戏厅里跑到后台,中途还被一个茶盖给绊了一脚。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后台,接着开始数数:一、二、三。一、二、三。他轻声说话,巴着墙壁慢慢地走着,架势像念一首诗,但那不过是自言自语。
他轻声说的是:“凤仙儿,你跟我走。”
就像回应他似的,他自言自语之间,一阵黄光徐徐飘来,在后台最后面的保安室里面走出一个人影——戏院总是轮值当班的,表上写的清清楚楚。那人正拿着手电筒,穿着一件平常的灰衣服,朝这里走来。这时,一束分外明亮的月光,从窗口下来了,正好挡在他们之间,将他们笼罩。吴鸿戾把那人看的分明:正是凤仙儿。
“是你?”凤仙儿也看到了他,脚步停下了,他睁大了眼,不自觉地说,“你来干什么?”
吴鸿戾呆了一下,他平息了一会儿,才魔怔似的,又一次说道:“凤仙儿——你跟我走。”
第5章 第五章
凤仙儿愣住了:“大半夜的——你在说什么呀?”他说的语气很慢,不像惊讶,他只是轻轻地问着,却仿佛早有了答案,他这个问题,只是在问他自己,而不是问吴鸿厉。他被吴鸿厉的出现吓了一跳,却没有害怕,也没有诧异,他镇定地将自己手上的手电筒移开,不再照吴鸿戾,而是等它自己消逝。
少年说,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动也不动,像根木头桩子一样问道。他并不担忧,平静而温柔地说。就像他早就料到了吴鸿戾会来找他,他自己也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今夜才在这里,他一出现,他也就出现了。这不是事故,而是一次谋略。就像他真的是在等他,而且不单单只在今夜等他,也许他早就坐在这里等了,忍受着丛林与眼睛,文明社会和原始的交错。甚至也许在他们互相打量的头一个夜晚,他就必然知晓会有这么一回事发生,如今他只不过是确认。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今天,他和吴鸿戾站在r_ou_贩子身边时,福至心灵,某种东西沌沌地流入,在他的心口的位置种上什么,他埋头看了,之后便什么都懂了。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他早就明白了,早就明晰一切,此时他无力而缓慢地问着,实则已投降。
吴鸿戾只是坚持着说:“你跟我走。”他这句话,说的安稳、平常,就像头一次对着凤仙儿说,“我来帮你把门”。他说这句话,没什么新奇之处。他边这么说着,边朝凤仙儿伸出手来。凤仙儿注视着吴鸿戾,没有说话。事实上,他早就记得他了,但他仍然要看着他,朝吴鸿戾的眼睛里看,看到吴鸿戾的眼睛里他一路走过的路,看到吴鸿戾肆无忌惮地将恐惧洗的干干净净,看到吴鸿戾的眼睛里,也有三千只眼睛,但是此时长乐城的一切都熄灭了,于是眼睛们闭上了,暗夜之中猛追的星星头次显露,它们在天空中爆破,是因为终有一夜他们属于他们自己。凤仙儿等了许久,如今江东父老终于来了。凤仙儿想,此时是十面埋伏,他身体里的虞姬想要冲出来。
他又想,说到身体,吴鸿戾的身体里,说不定最开始也有一句话,这些话后来飞散,成了一千句话,时间久了,又变回了一句话,到了最后,他只能说出一句,仅仅一句,却是他全部的思想——“你跟我走。”
凤仙儿看着他,体内的虞姬代他发话了,他轻声说:“好吧。”惴惴不安地,却又坚定地。他把手给了吴鸿戾,他们的手就这样交叠在一起,掌纹挨着掌纹,拇指挨着拇指,只这么轻轻地一放,却像奋力了很久。而吴鸿戾,也只是轻轻地一握,便飞鸟似地拉着凤仙儿轻快地跑起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一切本该如此——也许很久以前,他们就该这样做了,如同两条河流交汇。
这时河水和河水从戏厅里翻腾而过,椅子、凳子、戏台被冲垮,留下y-in冷潮s-hi的沙流,送他们离去。但是,当他们跑过后台时,一声仓促的号角在黑夜里响起来,打破了月光——像是发动战争的信号,又像一道追捕令被颁布。可吴鸿戾和凤仙儿此时已顾不得了,他们莽撞地跑进了戏厅,又从戏厅跑到门口,接着使劲地推开了戏院的大门,让河水冲出来,湮没身后的一切。而他们自己,又开始拼命地跑着,跑过那些沾满了狗毛、脚臭、唾液的石地,跑过没有人烟的,只有马流浪在牛的独门独户。但不管他们怎么做,号角的声音总能赶上来,冲撞他们的腰肢。他们只能更奋力地跑着。
这时分,原本在他们身后通黑的街灯却依次亮了起来,煤油灯、电灯徐徐升起,在空中拉起巨大的旗帜,那一声刺耳的号角声终于消下去。但马上地,“首长好”的震天响声又将整个长乐城激活了,只见街灯从一束光变成一道光,再变成全城之光。接着每一道光里,都有一双眼睛缓慢地睁开,眼睛幽静地闪着,和绝不停息脚步的吴鸿戾和凤仙儿对视。吴鸿戾和凤仙儿将双手握紧,他们想,跑吧,尽快跑吧。他们只能一直这样不要命地跑,直到他们冲出了长乐城,爬上长乐城外的一座平坦的原野。这时,他们再回头看,只见背后的整个长乐城有预谋似的灯火通天,那一片的黑夜,全被紫色灯光笼罩了了,那里人声沸鼎。而所谓的星星,被埋葬在黑夜的尸体之下,就像隐藏在皮肤下的脂肪。
凤仙儿喘着气——转过头对吴鸿戾说道:“看来今天晚上是他们布局,有心逮捕你,我们跑不远了,最多跑到原野上,就会被他们抓捕。”他这一刻,心中的某个地方,完全明白了,今夜之所以如此平静,是因为长乐城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给吴鸿戾和他设下了一个y-in谋,让他们在黑色的长乐城中找到对方,再在乌江边杀死他们。他们想要瓮中捉鳖,而这一切,只因首长女儿是菩萨,他们全是她的眼线。假如菩萨说要做什么事,那所有人都得说好,绝没有不。
凤仙儿想对吴鸿戾说,你快回去吧,这样就不用死了。或是俗套地一句,忘了我吧。然而当他转过头去,却看见吴鸿戾朝长乐城望着,表情十分平静,像对这些都不以为意,接着吴鸿戾转过头来,他说,我有话想对你说。这时,长乐城里开始涌出人马,离他们五百米之外,在原野之下,一支支燃烧的火把朝这里移动,一步步靠近,一步步登上原野,在风中咆哮着。而在吴鸿戾身后,月亮又大又圆,大的快骇人了,它灰黑的污渍,尘雾似的表面,能看的清清楚楚,它就像这世界上最大的眼睛,这只眼睛慢慢地睁开,也窥伺着他们,没有哀嚎,只是盯着吴鸿戾,它迫切地想要看吴鸿戾说出什么话,然后掉入陷阱,被抓入冷酷的花园。
吴鸿戾却理也不理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情,他只是看着凤仙儿,只因凤仙儿而紧张。他好像想说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同他讲。他的话一次次被堵在大坝上,冲散又被凝聚。吴鸿戾轻声地,急促地,先说了一个“我”,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个“也。”他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把那句话说完了,他说的很快,以至于没怎么让人听清,凤仙儿睁大了眼看他,于是吴鸿戾又再说了一遍。
“我也想念你。”他说,声音很小,远了听不见,近了如有风,也无法听见。只有像凤仙儿和他这么近,才能将那句话捂住,不让它被冲走。吴鸿戾又一次说完了,他的话快速而轻声,像一滴雨水掉在了另一滴眼泪中。他刚说完这句话,眼前的月亮就忽地变大了,彻底变成了一只眼睛,完全睁开,亮的像被太阳照着的雪,将吴鸿戾囚禁在这白光中,要这长乐城的每一个人、每一只动物,都能看到他,听到那句话。远处的火把下,承托使命的千军万马汹涌地奔波上来。最前面是首长,身后是整个长乐城——呼啸声、热闹哄哄的口哨声、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