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庆朝对女子明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苛责,但社会风气的改变,对女子的压迫和偏见,还是让李睿、白夙等这个时代的精英体会出来。
“昔有女子卓文君,夜亡奔相如,其父卓王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之,一钱也不分也!”
楚宁最怕的就是与人文绉绉的聊天,然而,李睿却突然与白夙聊到了一起,接住了白夙的话往下说:“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二女,所不足者非财也,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
这段话的大意是指,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之后,其父卓王孙愤怒之下,决定不分家产给她,然而其他人却都觉得卓王孙这么做是不对的,劝他要分家产给卓文君,于是,卓王孙还是分了家产给卓文君,并且,嫁时衣被和财物另算。
先前白夙所言,乃是社会风俗和文教对女子的偏见,而李睿所说的,却是涉及到了女子的继承权,她最不满的就是,自己不但不能承自来自父亲的爵位和财产,还要被视作物品,用作嫁娶和亲。
因此,李睿对这种不公平,存在强烈的敌视情绪,今日楚宁这种在她看来不够公平的安置举措,则引出了她的心结,本能的与楚宁争夺话语权,想逼迫楚宁按她的意志行事。
但楚宁的想法却与李睿颇为不同,她知道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因此,在追求相对公平的同时,她更提倡竞争。
当然,追求公平并没有错,因此,楚宁也不能完全否认李睿的想法,她更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李睿头上,但她也会适当的表述自己的想法。
“在讨论文教、风俗和女子权益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楚宁看向李睿和白夙,问道:“我们常说,老弱病残——那么,请问在你们看来,女子该归于其中哪类?”
“女子力小体弱,自当归于弱者。”李睿脱口便道。
“既然女子为弱者,男子便为强者。”楚宁又问道:“请问郡主阁下,您是否认可,强者便该保护弱者?男子便该保护女子?”
“认可。”李睿虽不解楚宁为何这么问,但她依然点头应答,毕竟,就她所见所闻,所接受的教育理论便是如此,虽然实际上,更常见的是强者欺凌弱者。
“那么,白当家呢?”楚宁转头,看向白夙问道:“认可郡主的说法吗?”
“我认同强者保护弱者之理。”白夙却与李睿截然相反,断然否认道:“但不认同,郡主将女子归于弱者之言。”
李睿闻言,不禁讶然:“为何?”
“女子力小体弱,此为事实。”白夙微微垂眸,缓声说道:“然则,男子能耕田种地,女子亦可;男子能读书识文,女子亦可;男子能习武狩猎,女子亦可;男子能行商谋财,女子亦可……缘何要将女子视作弱者?归由男子保护?”
在白夙看来,男子能够做到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到,甚至能做到更好,因此,她从来都没将自己视作弱者,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保护。
但李睿显然被白夙的这般话语惊住,搜肠刮肚的找理由来反驳白夙此言:“但男子可以出将入相,可以血战沙场,封狼居胥……”
“难道女子便不可以吗?”楚宁举例反问:“古有女子妇好,贵为君王武丁之妻,却多次受命征战沙场,为商朝开疆拓土;前朝末年,亦有迟昭平和吕母这等帼国英雄,高举义旗,抗新莽暴/政;便是本朝,亦有白衣云侯随太/祖开国,也有你我这等女将,纵马边疆……”
“可我们毕竟只是少数。”李睿神色不甘,辩解道:“难道,你认为天下女子,都可以如同男子一般,挎剑持戈,列阵敌前,无所畏惧?”
白夙反问:“为何不可?”
“战场本来只是男人的事,胜则论功行赏、加官进爵,败则战死沙场……”李睿问道:“倘若带着一支女兵上战场,那你有没想过,这支女兵战败后的下场?她们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侮辱?”
“郡主阁下,你不觉得,你这样的想法太悲观吗?”楚宁摇头叹道:“为何你就认定,女兵上战场一定会战败?”
“郡主阁下,倘若你将女子视作弱者,觉得理应受人保护,那便别抱怨现实不够公平。”楚宁说着顿了顿,随即神色一整,正色道:“男女地位的尊卑,社会资源的分配,这其中的‘公平’二字,从来都与改天换日无关,相反,我认为当今帝君的心胸已极其广阔,毕竟,自他登极以来,先有燕夫人,后有你我相继拜将……他给了我们机会,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给了天下女子机会。”
“可自古以来,帝王权掌天下,律令由他们制定,资源利益皆由他们来分配,只要他们能够布下旨意,明确律法,让世人公平相待,让男女公平相待,这天下百姓,又有谁敢不从?”
从社会风俗到继承权益,楚宁一路听来,不得不承认,李睿与白夙的想法已经超越了世间大多数人,她们不但知道法律的重要x_ing,也知道运用法律来加强和保障自己的权益。
但,她们毕竟还是高看了君权,也低看了男女之间的真正差距。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君权的确代表了社会资源的分配权,但实际上,在天/朝这块土地上,在辫子朝以前,君权也不是绝对的权利,并不是说,君王立下法令,宣布众生平等,便真正就平等,毕竟,君权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
从另一方面来说,男女之间的差距,也并不是力量大小、身体强弱、智商高低的差距,而是差在自我认知上面。
男子认为自己是强者,于是,便自发的去主导一切;女子自认为弱者,在内心深处铭刻着依附的思想,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她们明明付出更多,获得更多,却也习惯了被主导、被支配的位置——既然如此,又怎么能够获得平等对待呢?
只要李睿悟不透这个道理,就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就会无法摆脱注定的悲剧人生。
告别李睿,楚宁随白夙回到船上,洗漱后沉默的躺在床上,情绪极为低落。
白夙坐在床沿,俯身看她,两人四目相对,互相看清了各自眼底深埋的伤痕。
“还在想颖川郡主的事情吗?”
“唉!”楚宁叹了口气,苦恼道:“如何能不想呢?看到苦苦扎挣的她,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都是父母怀胎孕育,可出生以后,所面对的人生境遇却各有不同。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却食不裹腹;有人生来集万千宠爱于一生,有人却苦苦求而不得半句关怀……虽然我的良心所剩不多,但,还是想帮她一帮。”
“帝王家的事情,你帮不了。”白夙沉默半晌,随后说道:“女子婚嫁,从来都不由自己,即使她以死威胁,最终也只会落得个不忠不孝之名,饱受世人唾骂,最后依然要嫁去和亲。”
“……万恶的忠孝!”咒骂也改变不了现实,楚宁忍不住继续叹气,随后丢开这个沉重的话题,望着白夙,试探道:“那你呢?你那个所谓的嫡母,也要对你的婚事指手画脚吗?”
“她倒是想,不过,我谅她不敢。”白夙冷笑一声:“反正我早已声名狼藉,不差‘忠孝’这等虚名。”
“如此甚好!”楚宁眼睛一亮,心里美到想打滚,但还是忍住了,趴在床上,主动把脖子凑到白夙面前:“这阵子骑马赶路,晚上歇息也不得安稳,脖子和背后酸疼得紧,阿夙,你快帮我揉揉……”
“你倒是会使唤人。”
前一息还在唉声叹气,翻个身就开始使唤人,虽然早知道楚将军翻脸跟翻书一样快,但白夙还是差点跟不上她的情绪,边替她揉捏着脖子和肩部,边假装无意的闲聊:“过了今年,文和似乎也是二九年岁了罢?我听师兄说,霍先生正在四处托人,要给你寻门亲事呢……”
“不急不急,过了今年我才十八岁呢。”
白夙修习剑术,手腕和指尖极为有力,揉捏之时恰当好处,楚宁无赖到的枕到白夙腿上,闭着眼睛享受,心里美滋滋:“我有喜欢的人,懒得答理他……反正我早就跟他说过,让他别乱cao心。”
“哦?原来文和已经有倾慕之人。”
楚宁听见白夙的嗓音顿了顿,复又问道:“未知文和倾慕之人,无晦识得否?”
“嗯?就是……”蓦然间,楚宁心中警觉,到嘴边的话被咽回,改道:“无晦当然不识得……诶诶诶!停手!脖子……呲……轻点啊……呜呜……要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迟昭平和吕母起义,真实历史中有记载。
在唐前,似乎没有律法明文规定女子有继承权,仅以卓文君为例。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如果放在宋以后,不知道会不会被沉塘,但大概是与家产沾不上边的。
但是,以当时汉朝的风气,周围的人在得知卓文君与人私奔后,却还是在劝卓王孙要把家产分给她,而卓文君最后分得的家产,与男等。
虽然说,这与后来司马相如发达有关,但不难看出,其时女子,也是有继承权的,当然,多以僮仆、或者钱物等不动产有关,
《唐令拾遗·户令第九》记载:“诸应分田宅及财产物,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兄弟亡者,子承父分。兄弟俱亡,则诸子均分。其未娶妻者,别与聘财,姑姊妹在室者,减男聘财之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