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仍是一片黑暗。
展昭用刺刀撬开档案室的通风窗,身体一倾,从通风道里半栽下来。尽量保护伤处不碰到坚硬的水泥地面,伏身喘息一阵,暂时放松下来。一路忍痛的同时还在高度警惕,冷汗掺着热汗已经飙透了一身又一身。
刚刚路过这里时带着十几个人无法行动,然而错过了今夜,就再不可能有机会揭露日军细菌武器的秘密。
送出了人证,还要有物证,才能把事实真相完全钉死。
展昭咬牙拄枪跪起,全身重量落在一路匍匐的左膝上,磨破的膝盖已经疼痛到麻木,鲜血和热量不断流失,疲倦和饥饿越来越强烈。外面的枪战声和爆炸声被地面滤过,渐渐带上隔世一般的感觉。
心中深不可及的地方隐隐起伏一下,在他的整个特工生涯里,执行任务时对环境的感知一向清晰,此时这种极少出现的恍惚,淡得如同薄雾,却极可能是风暴袭来的前兆。
他霍然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种感觉!
周围是一片黑暗,这没有什么问题,然而按亮手电,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展昭把额头顶上水泥地面,冰冷的触感袭来,眼前似乎透出微微的清明。
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完成最后一步。
咬紧牙关低头撞去,庞大的无助里,展昭的动作如同叩拜命运。
一下,又一下。额前的疼痛刺醒了神经,世界渐渐回到面前。
一个个铁制文件柜盘踞在手电光里,清楚地标示着:
病理(解剖)、病毒、昆虫、冻伤、鼠疫、赤痢、炭疽、霍乱、血清、伤寒、结核、药理、跳蚤、Cao味(中Cao药)、烧成(制做细菌弹)……
任何一卷,都是罄竹难书的罪行实证。外面层层把守,档案室装甲铁门复杂到不可侵入,这里是绝密的核心。
展昭打开文件柜,里面用防潮油纸布保护着卷宗。下格是整齐的X光片。
集中。筛选。包装。展昭撕下衣襟下摆,把用油纸牢牢包裹好的证据绑在身上,
晕眩。疼痛。饥饿。一切都被牙齿咬碎,吞下去,吞下去。
展昭仰头,看向来时的通风窗。不到三米的距离,竟然遥远得有如天空。
拄枪扶墙单脚站起,挪到窗下,把全身力量聚到左脚上,发力。指尖勾上窗框,却没有足够的弹起高度能让他攀住身体。
眼前又一阵发黑。
摔下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从上方伸下,紧紧扣上他的手臂,把他拉住。
绝地逢生的惊喜,瞬间融化了冻僵的坚强。展昭胸中一阵滚烫,借力攀上。
不曾期望他来到面前,不愿见到他铤而走险,然而他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舍生忘死,只身闯来。有英雄知己,无人生缺憾。
横向只能允许一人通过的通风道里,白玉堂把展昭拉近,直到额头顶着额头。
手电光照下,白玉堂散发着硝烟气息的英俊脸庞上,愤怒、痛心和失而复得的激动交加成切齿的悲喜。感觉着展昭冰冷汗s-hi的黑发,抚上他憔悴疲惫的面庞,真实到心酸的相触里,白玉堂眼底火热却无泪。虽然空间狭窄到容不下一个拥抱,他的目光却比拥抱所能表达的感情更热烈。
“猫儿!”
展昭双眼凝视着白玉堂,握住他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移到唇边,汹涌心绪聚成一吻。
“——我们走。”
白玉堂点头,轻轻把展昭向后推,自己利用窗口悬身调头,向来处爬去。
刚爬出几步,白玉堂突然停下。展昭几乎是同时提醒地握了握他的脚踝。
身后的空气中隐隐有异味传来,随之眼睛发干,喉咙发涩。白玉堂心中一寒:
芥子气!
坚固的通风道,像一个死寂的水泥墓x_u_e。毒气如同无形魔爪,越抓越近。
白玉堂迅速观望,左前方分支出的通道明显变宽,他记得来时看到那里接着一处直井。急爬过去,一拳捣开直井上的通风窗隔,呼呼风声从直井下传来,森然冷意直扑眉宇。
毒气越来越近,白玉堂知道已经没有选择。调转身,双腿下进通风口,上半身犹在窗里,向通道内的展昭伸出臂膀,微笑。
“猫儿,你我有缘走到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算是一辈子!”
展昭眼神略一摇曳,随即变成深湖般的幽邃。向着白玉堂伸开的臂膀移过去,抱住他坚实的肩背,轻轻的气声在白玉堂耳边响起:
“能与玉堂生死相惜,展某了无遗憾。”
展昭感觉白玉堂猛地把他抱紧,暖热的气息喷下,自己伏在白玉堂肩上的脖颈突然一痛。
白玉堂低头咬了他一口,在他耳边低声道。
“猫儿,走。”
尖利风声从耳边啸过。人仿佛跌进无边的宇宙,上下左右都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不知是在向哪个方向坠去。
唯一真实存在的是彼此的气息、肌r_ou_和体温。
一辈子。虽然短暂,却只有彼此,
一辈子。
不断下沉。
毒气越来越远。
未知的危险却越来越近。
第六章 :生朝暮
全然的盲视中,白玉堂一手抱紧展昭,另一手拔出匕首,努力向身边的黑暗刺去。
匕首尖端在水泥上迸出火花,却没有减慢下落的速度。
白玉堂刚要再次尝试,却觉得怀里突然一轻。原本用两只手拥抱着白玉堂的展昭,松开了一只手!当白玉堂意识到展昭是空出一只手摘下身后的枪时,他的第二刀已经向井壁刺了过去。几乎是与他同时,展昭手中的枪刺扎向了反方向的井壁。
两道火星一路溅起,下落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白玉堂抱着展昭的手又用力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分给他。展昭一手握着枪,另一手紧紧攀着白玉堂。感觉到白玉堂暴起的筋r_ou_在和高处下落的巨大惯x_ing对抗,并且还努力想要多分担两人的体重,展昭握枪的手上用力,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而白玉堂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猫儿,抱我!”白玉堂大喝一声,松开抱着展昭的手,闪电般从展昭手里夺过尖端已经热得冒了红的枪刺,狠狠关向井壁,交接过程中下落的速度变快一瞬间,又被白玉堂横心拼命地减慢。
刺耳的摩擦声里,白玉堂汗流满面,表情狰狞。
拥抱着血脉如同烈马狂奔的白玉堂,展昭心急如噬。白玉堂独自负担着两个人的重量,力竭就在眼前,何况枪刺和匕首在巨大的摩擦力下都已经渐渐灼热如同烙铁!
火星四迸的微光里,展昭突然收紧双臂,深深望了白玉堂一眼,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心情在那一眼里看尽。
玉堂,废了的我,会把你拖死在这里。
对不起。
白玉堂虽然一心一意对付井壁,也倏然意识到了展昭的异样。
然而,展昭已经松手。
白玉堂震惊地看着展昭从自己面前消失,落入黑暗。刹时间,整个头颅都变成空的,整个胸膛都变成空的,全部热心变成一片冰冷,全部气息化成一声痛断肝肠的大吼——
猫儿!!!
白玉堂扔刀,向着展昭消失的那片黑暗,直扑下去。
风声呼地变大,下面是一个广阔得多的空间。郁郁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阵阵y-in风。
一条地下河!
难怪这里虽然叫背荫河,地面上却并没有明显的水系,原来河在这里!
落入水里的一瞬间,白玉堂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急匆匆浮出水面,顾不得浑身被水打得阵阵疼痛狼狈,摸出手电按下开关,竟然亮了。四处扫视,五六米外的水面正冒起一串气泡。
白玉堂陡然觉得血液涌回全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头扎进水里,把已经失去知觉的展昭抱出水面,紧紧搂在胸前。不知是河水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直淌下来,落到展昭血色全无的面颊上。
抹了一把脸,白玉堂冷静下来,抱着展昭游到岸边,在一块平坦干爽些的地方放好。
展昭身上绑的油纸包还在,白玉堂解下来放在一旁。固定住手电,帮展昭控出河水。看他一口气透上来,白玉堂松了口气,疲倦漫上头顶,才发觉自己刚才竟然紧张到浑身脱力。
轻轻把展昭翻转过来,让他枕在自己臂弯。手电的光被无边的黑暗几乎吸收殆尽,所剩无几的光线下,展昭一动不动地仰着,只有俊朗眉宇偶而的蹙动,和微温胸口稍稍的起伏,能让人意识到生命还在他体内驻留。
巨大的黑暗里,白玉堂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寂然无声和沉雷轰鸣给人的压迫感是一样的,肌肤相亲和相隔天涯的距离感是一样的!
想要狂吼,但吼不散孤独;尽可拥抱,却越不过生死。
白玉堂摸摸衣袋,还有两块压缩饼干。拿出一块撕开,咬下一口,在嘴里嚼碎,低头向展昭紧闭的嘴唇哺过去。
没有反应。
一手捧起展昭的头,唇齿慢慢厮磨着,一点一点,把维持生命的能量送进去。
猫儿,别死。
人间四月的潇洒明蓝变成遍体鳞伤的残破黑衫,没关系。
莲花山展副官清澈如水似能解渴的嗓音变成喑哑黯淡的气声,没关系。
灵岩阁矫健如凤浴火翔天的日向昭连不到三米的距离都无法跃过,同样没关系。
猫儿,你要相信,有白玉堂在,一切都没关系——你许我的朝暮,晚些实现同样也没关系!但你不能让我无处讨还!
猫儿,我不相信来世。我只要今生。
终于,展昭喉间有了吞咽的动作,白玉堂狂喜!加紧哺喂的动作,一口给得猛了,展昭咳嗽起来,白玉堂才不得不抬起脸,急急帮展昭揉背,直到展昭咳嗽完了,浓长眼睫缓缓张开,看向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