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些事都是在限度以内的。今天发生的这些,不一样。
明凤华揿下按键。
“洛阳呼叫南京。”
对方很快回电:
“南京收到。洛阳请讲。”
“襄阳未能执行刺杀命令。隐瞒重要事实不予汇报。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然后洛阳开始发送襄阳没有上交的情报。他的发报动作熟练稳定,手心却沁出冷汗,明亮凤眼映着桌上淬毒匕首的幽蓝。
静默,长久到令人难以呼吸。
洛阳的指尖越来越凉。
电报的嘀嗒声在他血液几乎凝固时突然响起:
“即命哈尔滨站站长洛阳取代襄阳执行任务,秘密监视襄阳。必要时格杀勿论。原联络方式不变。完毕。”
洛阳摘下耳机,听见自己心底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虽然我不愿相信襄阳真会谋反,但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不起党国。
赵珏并没有昏迷太久。当他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盖着明凤华的缎被,床头放着明凤华最喜欢的冰瓷小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参汤。赵珏端起来喝了一口,怔住。
明凤华常煮参汤。他也常能看到明凤华端着这个小碗对着灯慢慢品尝,却从来没给他喝过。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明凤华不给他喝的原因。
太难喝了!只一口,就差点苦出了赵大队长的眼泪。
明凤华厨艺不错,无论什么菜色,尝一口就能复制出相同的味道。这难喝的参汤,和明凤华被徐恩培用细细的描金藤鞭抽得遍体鳞伤的那晚,自己急急忙忙中煮给他喝的,味道一模一样。
赵珏双手捧着瓷碗一饮而尽,躺回枕上。四周都是明凤华的气息,然而日日独自重温着这份苦涩暖意的明凤华,却不在他身边。
背荫山著名大汉j-ian许大当家住的院套墙高壕深,一般喽罗不准入内。山众们只知道许爷昨夜又下山豪赌,一掷千金,换回的却是个谁也没看到长相的美人。美人拧得很,把大当家的脸都抓了好几道口子。所以绳捆索绑还要套上头罩,拿许爷的大黑缂丝英雄氅裹了横在马上,一进大门就再没出来。大伙知道许爷在外头嫖宿虽然不少,可从没往山上带过,于是纷纷猜测这下许爷可弄到合心的烈马了。
许大当家的脸当然不是烈x_ing美人蔻丹划的。精于妆术的北侠费了半天力气,才把弹片划伤伪装成这副模样。传令内外,说许爷赌了一夜要养养精神,谁也不准来搅。之后稍事休息,来审带回来的人。
带走智化时,许西风清楚地看到卢方眼中的犹豫。陷空帮和白家已成至交,通过和白锦堂联络,加上跟白玉堂打中马城的白寿认人,确定了许西风救出的人确实是锦堂的养子白芸生,然而对于白玉堂的失踪,白锦堂只大致问了几句,战事繁忙中就再无回音。展白二人没了消息,许西风是当事人,卢方对他不能不留着几分提防。卢方本有心把这个日本“高官”留下自行利用,但是他也知道,五弟和展副官不知下落,陷空帮上下怒火中烧,人人恨不得张嘴把日本人活撕下肚。中马城内外戒严得铁桶一样,就算人还活着,想去营救也难比登天。陷空帮在这一带不如许西风人地两熟,许西风身份特殊不便公开行动,双方合作的好处远胜于单干。
所以许西风也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拔这条日本大鱼的舌头,事情还关系到卢方等人的信任,半步也错不得。
地下密室油灯如豆,y-in暗潮冷。许西风一眼看见自己的英雄氅扔在旁边的稻Cao铺上,黑布蒙头的日本参谋被吊在石墙角落里,军装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绽开的鞭痕。
许西风不由得皱了皱眉。让亲信先来搜搜智化,简单问几句,并没有让他们随便动手。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手下人对日本人仇恨有多深,何况本来也没有打算让这个日本军官活着回去。他担心的是手下会不会把东条智化打死了,自己再想逼供都没有机会。于是定睛察看这个日本人的状况。
开门声响起时,智化没有反应。直到炽热的炭火盆被搬到脚下,扑面而来的热量才让他稍稍动了动,好像是对能驱散潮寒的光热的渴望。
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许西风屏退手下,扯掉智化的头罩。
两个人,一片静。盆中红炭偶而爆起火星。
智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看清身材魁梧的许西风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手上挽着皮鞭,一双鹰目雪亮地逼上他的脸。
智化沉默着,视许西风如无物。
啪地一声,许西风把手下搜来的证件甩回智化面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冷冷道:“东条参谋长位高权重,英雄不吃眼前亏,用背荫河要塞的图纸换自己少受点苦,还是划算的。”
智化眼中似有什么晃了晃,又恢复成一片空寂,摇头表示不懂汉语。许西风用日语又说一遍,智化低声回答:“我调来不足半月,刚接手后勤供给,你问的事情我不知道。”
许西风盯进智化的眼睛,眼神缓缓移动,把他的目光领到自己手中的皮鞭上,威胁地停住。
“许某和中马大尉、赵大队长关系都不错。东条参谋长愿意合作的话,许某绝不亏待你。”
智化闭上嘴,眼神中浮起一抹奇怪的笑意。
许西风眼现煞气,甩手出去,皮鞭毒龙般厉啸一声,把智化胸前伤口连同被血浸透的军装一同撕开。
智化猛地仰起头,一声惨哼在喉间压下,又被重重地噎回胸腔。
许西风打得并不快,却是狠到全不留手。太强烈的疼痛连续起来会让神经麻木,许西风刻意等到智化一口气透上来,再出其不易地把他甩回油烹般的剧痛里。眼见着智化头向下垂,竟然还是一声也没出。许西风知道再打下去要没命了,停下手,滴血的皮鞭抵上智化下颏:
“你要明白,你的命在我手里——我把你的尸首送回关东军部也照样能领头功一件,你信不信?”
“我信。”智化喘息,“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拜你所赐。你问的事,我的确不知道。”
许西风端着杀气腾腾的架势,打量着垂眼任凭处置的日本高级文职:薄薄肌r_ou_覆盖着身架,瘦削到一鞭下去就能直抽到骨头。可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鞭打威逼下,尽管身体疼痛颤栗,脸上却没有分毫惧色。
许西风后退一步扬起皮鞭,唰一声甩开,鞭尾在空中爆鸣,智化连眼帘都没有撩一下。
然而接下来的几鞭,却令智化疑惑地抬起眼。
三四鞭过去,许西风停手。智化全身的衣服都被鞭尾撕碎脱落,却并没有再伤到一点皮r_ou_。许西风看着智化新伤斑驳的肌肤上遍布的陈旧疤痕,叹口气道:“哪有一个高级文职被人用刑用成这样的。你确实不是凡品,打也没用。”
他放开智化,把人半扶半拉到旁边的稻Cao铺上坐下,拎起自己的英雄氅,披上他的肩头。许西风的大氅足够宽大,几乎把瘦削的智化整个包在里面。
许西风低头看着智化,忽然和蔼地说道:“我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是你,我看不出是哪种。”
智化裹着英雄氅,低头不语。
“有一点我能够肯定。”许西风把手掌放上智化肩头,“你是真的没有给自己留下希望,所以也没有恐惧。”他用力握紧,“刑罚对你没意义,我也没必要让你多受苦。你要是想死,我一定给你痛快。”
手掌下的身体似乎绷了绷,却没有回答。许西风也不逼他,安静地等待。
良久,智化抬起脸来,盆里的火光给他清秀的眉眼绘上一层超脱之色,虚弱的声音依然平和:
“从来不觉得生有可恋,我只是想用这条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看看命运给我安排的结果。如果要给这种想法下个定义,我想,大概算好奇吧。”他微笑,“不寻死,不贪生,一切随缘。”
许西风沉默,沉默着掏枪,上膛,顶上智化眉心。
枪口下的头颅纹丝不动,如同抵着一块冰。
许西风停顿几秒钟后,击发。
枪声在地牢里震开一波波回响。
森冷的地下巨窟里同样枪声回荡,白玉堂携枪翻身隐上高处。他充分肯定这一枪击中了目标,可是下面的水声只是停顿一下,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激烈地直向他刚刚开枪的地方蹿来。从越来越近的水声判断,这是几百斤重的庞然大物。白玉堂暗暗吃惊,这么庞大的东西怎么可能存活?难道就靠吃手指粗的盲鱼?
但有一点无须置疑,它在黑暗中行动敏捷自如,说明它和暗河中所有从没见过光线的地下生物一样,眼睛已经完全退化。
没有眼睛,意味着它的感觉神经异常敏锐。
换句话说,它的全身都是眼睛!
白玉堂屏住呼吸,头皮发炸。自己听觉虽然敏锐,和它相比也是没有胜算。猛地想到上游的展昭,心脏一缩。
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它!
水声到了白玉堂刚刚栖身的地方就突然停住,巨兽仿佛原地消失。
白玉堂手中扣着刀,努力在山石水流中辨识巨兽的存在,然而,没有!
白玉堂悄无声息地把电筒摸到手里。既然它没有眼睛,那光线就不会打扰到它。尽管如此,白玉堂还是后背靠稳洞壁,十分小心地扬起光柱。
然后他的血液唰地一声冻结。
就在距离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长满突起的、苍白半透明的硕大头颅,正半张着森森巨口,向他,极慢极慢地,趋过来。
和这怪物不能比速度,往任何方向逃,一动就是找死。
白玉堂几乎无法思考,连呼吸都停止。巨大的恐惧变成冷汗飙出后背,身体却闪电般直窜出去,跳上巨兽后颈,落下的同时扬起手里锋利的匕首,向脚踩的颈椎缝隙狠狠扎下!这一刀倾尽了浑身力气,白玉堂只觉得虎口麻痛,手腕一震,刀竟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