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希望的完全相反,电话线没有延入洞顶,而是顺着岩壁伸进已经下降了七八米的河水,消失在黑黢黢的下游!
在此之前已经查看过,这里是一段自然形成的溶洞盲顶。莫非下游有人有出口?
下游,是深不可测的地裂。
有人,也只有凶残的日本人。
白玉堂握紧电筒,眉目峻厉。
光影在石墙上转进来,白玉堂回到床边坐下,向展昭微笑,晶亮剔透的眸子被笑意罩得黑不见底的深。
眼神对接的刹那,展昭已经知道白玉堂发现的是什么。刚刚平静下来的血脉潮涌般一掀,伤口猛然痛得他不得不闭上眼。
“猫儿,我去探路,很快就回来。”白玉堂冰凉的手隔着被子抚上展昭肩背,想象着里面的温度,舍不得拿开。
展昭张开眼睛望着白玉堂,伸手来握他的手腕。
握住的是一把虚空。
白玉堂已经抽回手,起身检视手头能用的物品。利落地在腰间系上攀岩绳,背起工具袋和步枪。把武器、全部食物和水放在展昭伸手可及的地方,整理起另一套备用装备放在展昭床头,最后把一套号码最接近展昭身材的衣服放在枕边。
这一切,白玉堂做得极其轻松有条理,仿佛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或者,再也无法回来。
确定再没有疏漏之处以后,白玉堂向门口走去。
门敞开着,外面是望不透的黑暗。
身后是静默。静默里传来展昭起伏的呼吸。
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白玉堂固定住攀岩抓,身影一晃,消失在崖下。
合拢的黑暗里。展昭的手保持着抓空的姿势,轻轻放回枕边,仿佛已经握到了白玉堂的手。
希望他活着,却不希望他再次回来。虽然明明知道他只要活着就必定会回来。
不希望他回来,却希望他继续活着,虽然明明知道他若一去不回意味着什么。
太重的忧虑,太多的牵挂,太浓的爱恋,原来和太深的伤痛一样,只能沉默,无法言说。
高涨的暗河水位离洞顶不过十几米,潮头已过,河水平静地向下游流着。白玉堂追着固定在洞壁上的电话线顺流而下,虽然石幔石笋错落嶙峋,整体降势还算平缓。漂出一段颇长的距离后,前面又听见断崖落水轰鸣声。而不远处的电话线,就一直向着断崖下面伸了过去。
白玉堂慎上加慎,找准下一个能固定身体的地方之后才继续向前,终于成功停在了断崖边,下面寒气扑人,电筒完全照不到底,光柱无论怎么晃动,最终都只能消失在黑暗的落水里。
这样不可测的高度,连攀岩绳也无法依靠。
可是日本人明明把电话线拉了下去!
白玉堂拿着电筒四处扫视,想找一找是否有其它路径可以下到崖底。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蹲在对面的石丛里。白玉堂立刻意识到那扭曲的动作,只可能来自死人。
白玉堂甩开攀岩钩,从洞顶奇形异状的石岩间荡到对面,向尸体接近过去。到了面前,他才发现这并不能算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尸体。
保持着扭曲的人体蹲踞形状的,是一件卡在石丛间的橡胶潜水衣,衣服上还有关东军的标志。而真正的尸体,已经从残破的潜水衣里被拉出,骨头丢了一地。白玉堂察看这些骨头,看清之后,只觉被河水冰得滑凉的后背又是一阵冷风飕飕。
这些骨头,无一例外地干干净净,连半点韧带都不剩。
绝不是烂的。
是被什么东西的牙齿一点一点啃光的。
白玉堂拉起潜水衣前襟,依稀还能辨认的编号令他不由得皱起眉。
太熟悉。一定见过!
突然一道冷闪在心头炸开,这个编号,和自己试穿的日本军装上衣胸口缝的编号,一模一样!
这是值守水文站的地质兵!
他们原来并没有撤走,而是死在了下游!
崖下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是地狱张开的大口,利齿森森,待人而噬。
水文站中响起的电话铃声,是求救,还是引诱?
水声轰鸣中,白玉堂突然听到一阵异响,那绝不是落水与岩石相击的声音。
无论来的是什么,要抽身而退都已经来不及。
白玉堂左手握刀,右手熄灭电筒,让自己和黑暗融为一体。
第八章 :英雄叹
地上已经是清风鸟鸣,阳光万里。
城墙焦黑的中马城外,赵珏钻出军车,卑微地站在一旁。等了不知多久,里面出来两个日本兵,蒙上赵珏眼睛,一路曲折,拐弯抹角,将人带进中马健一的办公室。
半个多小时以后,赵珏狼狈不堪地出来,连滚带爬地从高墙电网下的小门里出了中马城,还不敢摘下头上的黑布。
“一直走!不准回头!”日本兵高声斥喝。赵珏转着圈跟各位太君躬身行礼,也不知行对了方向没有。肩膀被人粗暴地摆了个方向,随之而来的是重重一脚。
赵珏踉跄着冲了两三米远,勉强稳住身体,向前走去。
身后传来拉枪栓的声音。赵珏只觉得后心冰凉,是不甘与愤怒中夹杂着失望的冷。中马健一的盘问中明显带着怀疑,赵珏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一枪毙命还是留观后效。
尴尬的赌局,赌的是巨大到超出承受范围以外的忍耐。
脚下是石板甬路,再走到头是土路。当赵珏终于走到s_h_è 程以外时,冷汗已经s-hi透了背心。
土路延伸到地平线上,仿佛没有尽头。
哈尔滨。
幽静的小巷丁香掩映,最里面的一个粉墙小院锁着门,院里飘出花香。
一辆人力车从巷口进来,在门前停下。一个穿着素静的青年下了车,低垂的眉目间带着倦意。正是在茶楼唱完通宵夜场的明凤华。
一个角儿唱戏唱到这么红,纵然不前呼后拥,也总有几个男仆女佣服侍。明凤华却是异类,既不雇人,也不见客,一向独居。人人都知这房子是赵大队长买来送给明凤华的,就连徐恩培这样的恩客,也知道避讳,明凤华不出来时,从不来扰。
打开自家门锁,明凤华惊讶地看见院里已经有人。
赵珏满面风尘,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边。虽然刻意掩饰过,脸上伤痕仍然依稀可见。明凤华回手闩门,走上前去自自然然地坐在赵珏身边,伸手倒了杯茶,微微皱眉。
每次赵珏只要来这里,都会泡上一壶茶,但是不喝,只是借此告诉他,自己来了多长时间。
茶已经快凉透了,赵珏等了很久。
“是赵大队长,还是……襄阳?”明凤华低声,最后两个字已经轻到听不见。
“是襄阳。”赵珏欠欠牙缝,搂过明凤华细韧的腰身,嘴唇贴上耳畔,如同亲吻:“中马城的鬼子盘问我的时候,说发现有人从通风井下去了,很可能掉进背荫山地下,问我有没有其它出口,命令我去找当地人继续调查,鬼子也要搜山。他们半个月前把通往地面的落水洞炸了,那是禁地没人敢下去。至少五百米深,人凶多吉少。”
“你是说……”
“鬼子列了八个失踪犯人的号码,其中有KD376。我送的卷宗我知道,这个编号是展昭。”
“有出口么?”
“我不知道!”赵珏胸腔低吼,“就算有出口,五百米的高度,也可能摔得粉身碎骨!他下去一定有原因,很可能是为保护证据而无法脱身。不然外面打成那样,他有爬通风井的体力,完全能够突围逃脱!”赵珏握住明凤华纤长的手腕,把他拉到怀里,“我不知道鬼子现在对我还有多少信任,但我能肯定这一路没有盯梢。你上背荫山去找许大当家,把这些话告诉他!跟他说赵珏现在穷途末路,念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莫计前嫌!”
赵珏越说越快,最后变成喘息,大半体重压到明凤华身上。最后一个字刚一出口,明凤华觉得肩上猛然一沉,赵珏失去了知觉。
明凤华把赵珏放下,拿起残茶一饮而尽。目光冰冷深寒,完全不是婉转承欢的戏子眼神。
槐影荫荫,在地上印下斑驳痕迹。
后院密室里,明凤华从墙上翻板里转出电台。赵珏发给上方的一切电文,都是在这里接收并转发。这是包括赵珏在内无人知晓的绝密,唯一的cao作者只有明凤华。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等来襄阳刺杀黑狐得手的消息。现在襄阳回来了,除了亲口告诉他的这些事以外,也仍然没有这项任务的结果。
电台沉默,没有任何记录留存。明凤华盯着电台,手用力握住椅背,拉开椅子坐下。
襄阳不但没有刺杀黑狐,而且还要做先斩后奏甚至斩了也不想奏的事。明凤华敏感地察觉到了襄阳身上的反意。
戴上耳机,世界变得毫无声息,遥远的南京在这无声世界中触手可及。但是平生第一次,明凤华脑中出现的不是他愿为之肝胆涂地的党国上级,而是他正要上参的襄阳。
襄阳买下宅子送给他,是他被徐恩培折磨了一夜一天之后。那天晚上襄阳在半明半暗的床头灯下细心照料他身上每一道隐秘耻辱的伤痕,熬了参汤喂他,在身后拥抱着他直到天明。明凤华看到描金筷子露出恐惧眼神,赵珏一句不问默默地换掉。从此以后坊间都知道明凤华是皇协军赵大队长罩的人,连徐恩培也收敛了许多。赵珏私人买的宅子不是新建的联络点,大队长和戏子也不需要走那么近,赵珏为他做的这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同僚的义务。赵珏在人后从不越礼,然而公开场合两人偶有逢场作戏时,赵珏流露出来的,是连自小在风月场中长大的明凤华也分不清真假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