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已无路可走。
脚下是深冷虚空。
白玉堂把腰间缠的攀岩钩绳调节几下,在铁链上拴紧身体,腾出手来,回身拥住展昭,彼此温暖着。高强度的攀爬和寒冷的环境无情地吸耗着白玉堂的体力,他明白猫儿也是在强撑。
人命如烛。白玉堂不知道这一点微火在这荒僻黑暗的地下还能摇曳多久。但是只要能燃烧,就须坚持到最后。
就算是为了今生能共度的时间,尽量长一点,长一点。
白玉堂打开手电,向下照去,手电光柱消失在黑暗里,像是被无穷的深度吸尽。收回光柱,在井壁上寻找。白色光斑随岩壁凸凹变换着形状,像一只大而白的眼睛,慢慢逡巡。
在斜上方的某处,光斑突然消失了!
展昭目光一直跟随着白玉堂的电筒,看到这景象不免胸中一动,在铁链上冰得僵冷的手握住白玉堂的手,白玉堂欣喜回握。
光斑消失是因为那里有空洞!
沿着铁链慢慢爬到空洞所在的地方,展昭看出那里本来应该是相对形状规则的井壁,在上方爆炸时石壁被再次震裂,露出后面的空间。
缝隙里刚好容得一个人穿过。白玉堂把展昭在铁链上绑住,自己借助攀岩钩先爬过去试了试,回头帮助展昭挪进缝隙,再帮他爬进洞x_u_e。
脚下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白玉堂的心多少放下些。把展昭小心靠在一旁,用手电照照,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墓室,隐隐又听得水声。
对面并排放着两个石制棺椁,前面有墓志铭。
白玉堂心中生出古怪感觉。当年展华章死得惨烈,白雪秋立意让他睡得安稳,葬时颇费了些心思,白玉堂也知道一二。墓x_u_e朝水是刳肠刺胁的大忌。古墓为了防水养气,多用铁水浇注石墙,而这座深及地底的墓根本没有,摆明是要水口旷荡,散其真气。
是什么样的凶神恶煞,葬在这种地方?
白玉堂掀掀嘴角。比起满手血腥的日本人,死人实在算不得凶煞;和无底的地下相比,安静的古墓倒真像是天堂,何况还有猫儿一起。不过无奈之下闯进别人y-in宅,毕竟算不得好事。若真由此得了活命,必得回来祭拜。
白玉堂看向展昭,却发现展昭也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棺椁,神情熟悉而又陌生。白玉堂恍然觉得他的蓝衫猫儿眼里有千山万水,目光穿过棺椁望进虚空。
一江烟雨看不清表情,漫天飞雪覆不住燕脂,佛灯长明守不完寂寞,生死往复跳不脱轮回。
白玉堂顺着那目光走向墓志,上面用契丹文和汉文镌着墓主生平。
这是少见的按兄弟规格合葬的墓,辽人所建,为了两个血溅沙场的宋人。当年助主力大破辽军,二人身陷重围。一人着红,执着如凤浴烈火,一人穿白,狠戾似转世修罗。红衣人断去一腿,白衣人身中十数箭,宁死不降。辽军将领恨极,命万箭s_h_è 杀。白衣人拥紧战友,剑锋啸出九天龙吟:
猫儿,若要死,须经我手。动你,他们不配。
一柄画影,将两颗心脏直直贯透。一双清标无俦,化作惊世碧涛。
辽人既敬且畏,奉为杀神,立墓镇葬。战前宋帅便拟两人为牺牲,是以史上无载。
棺头刻着名字,右边展昭,左面白玉堂。
白玉堂拧着双眉,眼神里是全然的震惊。他是个心气高傲的人,逢鬼灭鬼,遇佛杀佛,不信来世。但是面对着墓志和棺椁上千年前的名字,这来自幽冥的无声召唤竟能慑了心魄。
“猫儿……”他喃喃地唤,单膝跪下,抚上展昭的石棺,“猫儿,你说,这里面睡的,是不是你?”
他徐徐推开了冰冷的石椁,里面陪葬的只有一把剑。乌黑的宽鞘,凝重的剑柄。
剑号巨阙。
像是有股莫名的吸引,让白玉堂无法收回手来。棺盖被启开,他看到了里面的人。
s-hi尸万年,此言不虚。而这大凶养尸之地却并未酿成传言中的险恶尸变,年轻武官合目睡得安详。白玉堂几乎要伸手去碰触,探出手去才蓦然觉醒,那并不是他的猫儿。
但不是猫儿又是谁。那端正轩昂的眉目依然温朗。分明是人间四月丁香如浸,明蓝清新笑意照眼卓然于世,却又依稀见得烟雨江南把酒仗剑,三尺青锋一城风流醉了天下。
却终究不敢将手抚下,惊破千年。
白玉堂心神恍惚,转而握起椁里的剑。剑柄历经岁月丝毫未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安心。
一只微凉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白玉堂的手,连剑一起,轻轻拉回。
“玉堂。”展昭低语,“莫要惊扰他们。”
将剑放回原处,展昭盖棺,双手把怔怔的白玉堂揽到怀里。
“玉堂,我不知世上是否真有轮回。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白玉堂和展昭,生能朝暮,死已同x_u_e。”
白玉堂抬起头,清水桃花眼笑得温暖。看他活生生的就在眼前,真好。
“爷说带猫回家,看来,还真撞回家里了。”
向两具棺椁拜了三拜,白玉堂向展昭一笑:“猫儿,走吧。爷安心了。”
墓室封得并不严密,向上的墓道曲曲折折,但已经好走得多。走了一段,听到前面的墓道里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展昭抬起头和白玉堂眼神相对迸出惊喜,那是韩彰的声音!
就在这时,脚下突然响起巨石的隆隆移动声,整段墓道开始下沉!白玉堂大吼一声,抱着展昭向上疾冲,然而顶部比底部下沉的速度还要快,白玉堂很快连头都抬不起,只好跪地半拖半抱,速度大大减慢。等到正常墓道的旁边,这段墓道已经沉得只剩不到一米高的距离能看到外面。
白玉堂费力地把展昭推出墓道,展昭回手用力拉住他,想要把他拉出缝隙,可是余下的空间已经容不下白玉堂的身体。石声轧轧,一分分合拢,眼看就把白玉堂活埋在里面。
白玉堂强行甩开展昭的手,另一手从腰里掏出一直藏着的油纸包,向展昭扔去。墓道继续下沉,已经狭窄到伸不进手的缝隙,犹能看到白玉堂灼热的眼神。
“猫儿!”他嘶声大喊,倾尽全身力量,完全失了本音,“这证据我一直没给你,就是不想让你为了保全它牺牲自己逼我走!死能同x_u_e,有他陪我,就算是圆了!剩下的朝暮,你替我活着!展昭!你记着!你身上到什么时候,都有白玉堂一条命!”
缝隙完全合拢,隔绝了声音。
展昭跪起,扑在厚重石壁上,五脏突然掏空的感觉扼住呼吸,拼力想要透上口气,涌上咽喉的却是热血。
纵能身化利刃,奈何无力回天。
不知何处又传来隆隆声,他已经辨识不出。满心满眼都是血红颜色,如同压在身上千斤的凶残梦魇:
那人耳鬓厮磨呼吸炙热:猫儿,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在我身边了。
那人清凌眼中光影翻卷:你这是,让我亲手送你去死。
那人手指轻捷声音喑哑:你从来不说疼,可是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还忍得这么辛苦。
那人胸音雄浑振振共鸣:猫儿,你我有缘走到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算是一辈子!
那人眉目纠结层层隐痛:猫儿,你把每次见面,都弄得像是最后一次。
那人挑眉朗笑勇猛豪放:猫儿,白玉堂倾家荡产,现在你是我唯一的赌注。这回轮到我说,我要把你,活着带出去。
那人情深意切臂膀暖韧:猫儿,别跑。
那人从不言爱,只说这一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值过。那人让他记住身上背着白玉堂的一条命,然后,天人永隔。
一道鲜血喷在石壁上,展昭眼前扑来万钧黑暗。模糊意识到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他拖向外面,卢方在焦急呼喊,韩彰在叫力断喝,枪支上膛,刀具出鞘,最后一切都寂然无声。
第十章 :续前缘
白。
白得让人有盲眼的感觉。无论向哪个方向看,都是空落落的白。
那人常穿白,爱的就是白色通透张扬。但是为什么此时这满眼的白这样呆板空旷?
原来白色只有穿在他身上,蕴了他的温度,才有层次变换,才亮得灿烂。可是现在眼前只有这无生命的白,单调冷漠。
金属刀具轻响,有人低声下着指令,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很痛,痛得辨不清源自何处,痛得快要麻木。
展昭动了一下,才发觉手脚都被固定着,头沉得抬不起来。身上蒙着手术单。展昭努力转头想看看身在何处,却做不到。
站在床边的人把刀放进托盘,摘下染满血迹的手套,温暖有力的手抚上他前额,告诉他别动。
熟悉的声音引得心头一热,展昭吃力地抬起眼,看到的却是白锦堂。
玉堂的大哥,白家的长子,上海滩的黑道魁首,峻厉旷达的一个人,脸上却透出掩饰不住的憔悴。
再无悬念,玉堂已经不在人世。
展昭的眼神变得难以形容:稍触即裂的破碎,强盖上一层镇定,像一只受伤的鹰,已经忍不住疼痛却坚持不许自己出声。
见惯生死的白锦堂,竟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宁愿时光退回到初次见面,纵然自己眉心对着展昭银色勃朗宁的枪口,也能拿出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并不曾像现在这样内心空茫。
他无从安慰这个年轻人。深到极点的伤,最轻柔的安抚也与折磨无异。那是他们共同的伤痛。
白锦堂在床边半蹲下来,让展昭可以平视着他:
“你的腿伤得很严重,做了一整天手术。保不保得住要看你自己愿不愿配合休养。”白锦堂眼中含着苍凉微笑,看着手术单下俯伏的展昭。
“大哥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握住展昭的手,“到什么时候,你都是大哥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