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不再说话。闭上眼睛,痛得已无血色的嘴唇牵起微弧,好像很想对白锦堂笑一下表示感谢。
白锦堂实在看不下去,走开洗手,换了手套,回到原位。
“坚持一会,快好了。”
他不能向展昭描述更多。甚至他自己都不忍回想。
知道展白二人失踪的消息,白锦堂就把队伍化整为零,交给白福指挥,自己迅速赶到背荫河,迎面而来的却是白玉堂的噩耗。
韩彰卢方在墓道里救出展昭,韩彰听到白玉堂最后的喊声,知道五弟被封在里面,发疯一般使出全身解数寻找,打穿盗洞进去,里面的段段墓道升的升降的降,完全错位,挤压得空隙全无。铁人也足以被碾碎。韩彰不死心,继续搜寻下地通路,只在浅表的石缝间找到压得纸扁的食物和枪支。再向里钩,是染血的衣服碎片。
然后,缝隙窄到再也探不动。喀吱声响,分不清挠到的是石筋还是碎骨。韩彰下地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样绝望。
尽人事,尽人事,再尽人事。
直至人事已尽,才知天命无情。
卢方知道欧阳春那里日本人盯得太紧不安全,把展昭抬回陷空帮营地。白锦堂直接把展昭带出国界,去了他在俄罗斯境内的私人医院。
父亲生前心心念念的展家人,玉堂用情至深舍命护出的人,白锦堂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保全。一天一夜的手术,他倾尽心力挽回了展昭x_ing命,却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直面他醒来的眼睛。
“证据……还在吗?”他听到展昭在手术刀下问。
白锦堂知道展昭会问到它。展昭昏迷期间,襄阳和欧阳春都曾经要求拿到证据,卢方却把它给了白锦堂。真正能为这两个孩子着想的人,除了白锦堂,卢方想不出第二个。其实就算卢方不说,已经被玉堂死讯激得濒于爆发的白锦堂也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除非展昭开口。
“在。卢大哥托我给你保管。”白锦堂回答。
“把它,交给襄阳。”
白锦堂拿刀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好。”
展昭再次堕入昏沉深渊。
养伤的日子里,白锦堂竭尽所能照料展昭,展昭默默服从锦堂安排好的一切。展昭稍微能够下床活动时,白锦堂把他带回那座别墅。物是人非,白禄不在,玉堂不在,楼上楼下一片空寂。每到黄昏,眺望残阳如血,故土遥遥,国破家亡的感觉具体到一呼一吸。
锦堂虽然陪着展昭,但一直在密切关注国内战事。榆关以一日而失,热河以七日而陷,华北可危。国民政府请求与日停战,换来的是次日北平被围。南京党部在海外华侨报纸上广为宣传中方和平观点以阻日本占舆论先机,一面将侵略具体事实提交国联与签约非战公约诸国以求公道,无果。
展昭越来越沉默,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白锦堂努力想从展昭恢复了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是每每和展昭眼神相对,后者的澄明黑眸从来都如曜石一般坚硬利朗,毫无波动。
他已经孤独了太久,只有玉堂打破过他的心障。而现在,他再次封闭了心门,把一切葬在里面。
床头的灯光晕出柔和的午夜气氛,白锦堂坐在床边凝视着展昭的睡颜。展昭瘦得惊心的清俊脸庞线条更加分明,稍显蓬乱的额发下,长睫静覆一抹蛾翅灰影。
展昭养伤已近两月,近于折磨的复健几乎熬掉半条命。白锦堂事务繁忙,一个白天不在,回来以后听白寿说展昭把自己关在顶楼整天没下来。他疾步上楼,拔枪轰开门锁,累得昏睡在暗影里的人被枪声惊醒,想要起来,被他一把捞住,扔回卧房,剥掉汗s-hi的衣服,把人甩到床上,然后坐在这里盯着他。
于是他竟然就这样一动不动睡到了现在。
这过分的安静让白锦堂心生怒意,他几乎想要伸手把展昭拉起,揭穿这假象。
白锦堂知道展昭在想什么。他从来没有指望过家里有个像御猫一样的特工还能隐瞒住什么消息。形势一日一变,许西风成功“清剿”了陷空帮,并且把落在匪军手中的东条参谋长送回军部。十九路军因违反不抵抗命令进行抗日而被整肃调离。芸生代替白玉堂接受南京追认表彰后毅然归队。陷空帮加入了抗日同盟军,在东北活动频繁。主和与主战声音交错盘旋,国运飘摇,风雨如晦。而展昭,绝不是安于一隅,苟且偷生的人。
你急于恢复,我知道。你用了我的电台,我也知道。
你是在试探我知你多少?还是等待我先向你摊牌?
白锦堂眉头纠结起来:“我知道,你醒着。”
展昭听到白锦堂的声音可称和蔼。但他了解床边这个人,知道这种能够照亮黑夜的温暖,是另一种不可违逆的命令方式。
于是展昭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白锦堂严肃的眼神。
“南京召你回去?”语气毫不像是发问。
展昭点头。
“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白锦堂望着展昭的眼睛,“南京方面同意签署塘沽协定,欲以和日而掩护外交,以交通而掩护军事,以实业而掩护经济,以教育而掩护国防。效勾践之忍辱生聚,行之五年,由小而大。可是展昭,以国土换时间进行备战能有多大成效?国家四分五裂,力量不能统一。以一家之力抗一国之军,我很累……累到我有时会想,难道真是爱国热血冲昏了理智,让我明知不可胜,还要抗战到白家再无一人为继,断子绝孙?或者,我也效仿南京的做法,眼看沦陷国土生民不继,以韬光养晦的名义积聚力量,以求壮大后一击必杀?——面对外敌欺辱掠夺,我还能不能等到己力壮大那一日?”
展昭默默,眼中似有微芒闪烁。白锦堂的眼神极似白玉堂,灼灼如鹰隼,腾腾若烈焰:“所以,展昭,我不能等!眼见山河划尽民族涂炭,难道要等到举国认同求和,我们的幼童被奴化到连母语都忘记,我们才算是力量成熟?展昭,不要回去,和大哥一起转战东三省,让世人知道,中华民族有烈x_ing在!”
展昭支撑着床铺坐起来,动作并不轻松。白锦堂没有扶他。展昭坐直时,额上已经冒出大颗汗珠。
“正因如此,大哥,我才必须要回去。武力有限时,我更期待的是人心。”
有风拂过,窗外漫起夜雾,遮没了月色。白锦堂觉到一丝凉意,拿起件衣服给展昭披上,眼里是真的心疼。
世上最不可测的就是人心。然而这个年轻人说,他相信。
“十分天下,四分时势三分气运三分命。时逢乱世,是非混淆,刀枪无情。多少人热血迷头,名利障眼。我只求存一颗醒心,投身官政浮沉,能倾这三分x_ing命,护得一分公道,展昭就已知足。”
丁香弥漫中的勃朗宁枪口在白锦堂脑海中一晃:当初展昭明明身负锄j-ian命令却未对他动手,从那时起他就该知展昭是这样的人。
白锦堂伸出手,缓缓在展昭背后拍了拍。
“至少再养几日……大哥送你回国。”
浓绿罩眼的山路上一辆军车疾驰,挂的是哈尔滨伪军牌照。近日匪患扰闹,一般的日侨都不敢出来行走,有商贾不得不外出奔走时,需得申报派车护送。每接到这样的任务,赵珏都背地里叫苦连天。比如今天这个从北边来,各种证件高级到晃眼,却偏偏有眼疾戴墨镜的夏目公子,非要取道哈尔滨去新京。赵珏只盼着他一路上快点走,过了背荫山,进了哈尔滨送上火车就完事大吉。
两个伪军,一个开车,一个在副座警戒。车窗外山峦层叠,绿意随着日影流转变成深褐,又层层深到难辨远近。转眼已是大半轮晴月在天宇中放s_h_è 清光。
车子突然急刹,后座的夏目公子从车座间看出去,车灯照着的地面上赫然一块滚落的山石。副座伪军喉咙里不满地咕噜一声要去察看,刚一开车门就无声倒下。司机要拔枪,一条黑影蹿上车来,一手握着刚下的枪,指住后座的夏目,另一只手作擒拿势牢牢锁住司机咽喉。
“别动。”
司机没有动,制住他的是来人的手;夏目也没有动,却是因为来人的声音。
月光斜进车来,照出劫车人的模样:头发蓬乱,胡子疯长,光着血痕鞭印遍布的上身,肩后却斜背着一个狭长的破布包裹。脏乱比乞丐犹甚。一双眼睛蒙着血丝,凶狠暴戾。
夏目举起双手,对着来人亮一亮扣在手心蓄势待发的飞刀,然后松手。飞刀落在脚下,轻轻一响。
来人一掌劈晕了司机,然后怔怔看着夏目,向他脸上的墨镜伸出手去。夏目非但没有反对,甚至向前倾了倾,让他摘得更容易些。
然后,眼神相向。
月光朦胧,朦胧得恍如梦境,梦境的这一端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浊世公子,另一端是肮脏污秽杀气腾腾的剪径山贼。
唯一不变的只有眼神。
满天月光,满地丁香,华灯璀璨间的遥遥对望;他微笑,他回报,一暼惊鸿铭记终生。
满天硝烟,满地白雪,生死交叠间的深情凝视;他紧拥,他流泪,惊醒缘份劈面相逢。
墨镜从全是粗糙裂伤的手中滑落,那只手似乎想要抚上后座上那人的脸颊,终在半路停住。
“猫儿,看爷脏成这样……”劫车人笑得沧凉,然后毫无预兆地被人暖暖抱住。他听到对方的心跳如此剧烈,甚至让他忍不住把满是灰土的手移上那件精制衬衫的前胸轻轻按着,想要平复那里面汹涌的心潮。他能感觉到拥抱着他的人嘴唇翕动,声音却接近于无。然后他渐渐听出那其实只是一句话在重复:
“玉堂,你回来了。”
月光皎洁,夏夜清爽。
白玉堂被展昭拥着,眼神早已扫遍车厢,在展昭身边靠窗的位置定住。那里放着一根拐杖,把手握得光滑。